◎加拉巫沙
我耳朵里曾经住过一条河。它以声音的形式,从左耳流向右耳,抑或从右耳流向左耳,哗啦啦喧腾。我那时年少,以为歪斜脑袋,可将河流的声音导出,像泼一瓢水,或像撒一泡尿,必须泼洒出去。我几乎每天都在倾倒声音——脑袋进水了,少年无奈啊。双耳被我轮流着拍,拍得生痛,拍一下,嗡一声,极像逮住了鸣蝉,不小心逃了;又拍,还是逃;再拍,逃逸的嗡嗡声黐黏在一起。我都怀疑自己是万千只蝉的母体,又或我是只天大地大的蝉。这下,水声和蝉鸣交织,密密实实的,怎一个“扰”字了得。现在想来,我因歪斜着脑袋,那段时光是歪斜的;因受声音搅扰,那段时光还是聒噪的。
川流不息于我头部的河叫瓦岩河。真正的它流淌在越西县的瓦岩大地上。头枕阳糯雪山主峰铧头尖的瓦岩,与瓦片和岩石扯不上边。三山夹两谷,坐西朝东,倒算平缓,乃宜居之地。中间的那座山没走多远,忽然低下头,拱手作揖,将争夺权让给了逶迤的左山和右山。远看,这中间的山恰似另两座山的舌,伸出来,缩不回去了;近观,山势虽没了霸气,但险峻依然,峥嵘而崔嵬。两条河绕着山脚咆哮,最终合二为一,配合着左山和右山,完全似一个慢慢打开胸襟的人,先褊狭,后豁达,一路浩荡,冲积出宽宽的河滩。鹅卵石闪着明晃晃的亮,想与太阳比光亮,真是自不量力。
住在瓦岩村三组的我三姨爹说,地名可能跟萝卜和菁蔓有关。这里的白萝卜跟人的手臂长且粗壮,白白净净,胖胖乎乎,叫人心生欲念;菁蔓则大如厚实的荞麦饼,皮薄,肉厚,甘冽着呢。彝人将萝卜和菁蔓统称为“瓦”,至于“岩”,有“适宜”之义。串联起来,不难理解,意为“菜蔬之地”。另外还有种说法:一百多年前,这里的原住民是尔苏藏族人,他们自称“井莫”“甘扎”“瓦岩”“阿泊”“马嘉”“阿古”等等,其中“瓦岩”部的实力最为庞大和强悍。我三姨爹猜测,沿用至今的地名不排除与这也有关联……
地名之源,我不关心。即便还有第三、第四种说法,都让它纷争去吧。我在乎的是,弄个什么办法,将瓦岩河从我的耳朵里倾泻出去。
由铧头尖向下欢腾的河流,汇聚了整山沟沟岔岔里的流浪之溪,经过三姨爹莫色说补家时,俨然是一条汹涌的河了。村庄被河流经年累月地劈砍,河床很宽,接近百米,南高北低,烟火人家和肥沃土地大都在河的南岸。按理有小桥流水人家意境的。可眼前何来诗意,有的是满目沧桑和苍凉。河是浑浊的,石是古怪的,桥是虚无的。去南岸,得站在巨石上蛙一般向前跳,连跳十几个巨石,方能到达。河流早从人的胯下滚滚逝去。走老远了,河的轰鸣声尚在,只是稀稀的,像悄悄落下的春雨。
清代乃至以前,瓦岩河叫倮椤河,歧视边民的意思凫趋雀跃。《越嶲厅全志》载:“倮椤河,治北三十里。源出瓦岩、大寨诸山溪水,夏秋涨泛,洪涛巨浪,汜滥无束,东流合嶲水入临日河。”临日河今叫尼日河。由越西向北流,经甘洛,最终流入长江。对瓦岩河所仰仗的铧头尖,书里写道:“上有红海,治西七十里,积雪盛夏不消,夷名阿露山。峰尖岫颖,蝉联数十里,如玉笋出林,彩旗插天,霞光逼人,画工难肖。远映冕邑、打箭炉数百里。天晴则鲜艳夺目,天阴则积雾弥漫,土人因之以卜晴雨。”
那个暑假,如果我不来越西的三姨爹家,那么,瓦岩河给我的印象不至于如此桀骜、粗暴或凶悍。雨浇透了天地和人的心情。大致下四五天了。有时暴风骤雨,有时斜风细雨,轮流着,未曾断。村庄暂无欢歌。汉子们去了河畔,有的抱捆结实的绳索,顶端系着两头尖尖的爪钉;有的扛着钉耙,木棒是临时楔入钉耙眼的,越长越好捞。举起来,由于不平衡,人跟着趔趄;也有无所事事者,披件蓑衣看壮汉捞木。这是我离洪水最近的一次。之前供我们跳往南岸的巨石不见了,是被淹没了,还是被冲散了,哪个晓得呢?前几日循规蹈矩的河,因涨水变成了魔鬼样的洪流,携带着折断的树木、砍伐后尚未搬运的原木、大大小小的石头,如万马般奔腾,那轰轰隆隆的气势鼓捣人心,感觉地动山摇,世界末日驾到。咆哮声和眩晕感紧紧裹挟着我,让我一寸寸地胸闷气短,骨寒毛竖,恐怖之至。假如瘫下去,恐怕再也立不起来。三姨爹有无胆量,我不知道。只见他扔掉蓑衣,一遍遍地劝说捞木的壮汉要多加小心,免得像木头一样被河水冲走。他是村支书,有义务说这些正确却不起作用的话。壮汉中的少数人截获了原木——盯着浮浮沉沉的木头,将爪钉或钉耙甩出去。一旦着力点合适,顺着水流方向边跑边拉,边拉边跑。这木头就慢慢漂向岸边,属于他的私人财产了。但很多壮汉白费劲,啥也没捞着,眼睁睁直喊可惜。
晚餐有腊肉,是三姨娘勤俭持家的代名词。去年秋末杀的过年猪,将近一年了还能吃到,足也明证三姨娘将日子匀得多么精细。当然,我要是不来走亲戚,今晚的三姨娘家绝对不会吃肉。这块肉还得等着诸如我这样的至亲的到来,才会隆重出场。三姨爹嗜酒,自个儿闷两口,说今儿黄昏谁谁谁差点被水冲走。三姨娘白他一眼,咋不把你冲走呢?也没见你捞一根木头回来。
三姨爹说,冲走了,你就没男人了。
三姨娘说,不稀罕。
三姨爹思维跳跃,说雨又下大了。果真,屋顶上嗒嗒响,似有千军万马奔跑腾跃。洪流的咆哮声和狂风的啸叫声跟着呜呜地传来,从窗口里,从门缝里,从瓦片衔接瓦片的罅隙里,无孔不入,见孔就钻。三姨娘催促我们快些吃。她好像有所担忧,不知今夜将是一个什么样子。三姨爹匆匆吃过,披件带流苏的瓦拿冲了出去。我喊,姨爹你去哪?他没回应,倒是姨娘帮着答:他去看涨水,好应急。我这时才想起,连日来的夜晚,三姨爹都没和我们围着火塘摆龙门阵,一定忧心忡忡地去看涨水了。我和堂弟堂妹们——乌加嫫、木甲惹、木果惹、牛牛嫫、阿妞嫫说说笑笑的时候,三姨娘慈眉善目,母爱的光芒辉映着我们。我们都是她的儿女。今晚,三姨娘不允许我们继续火塘夜话,而是安排我们早早睡去。我和俩堂弟共睡一张床。床摆放在门后的侧边,用竹篱笆隔着。刚躺下,停电了,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很快,听见三姨娘开门出去。关门前,风咋咋呼呼,卷着雨水,飘洒在我仨脸上。也很快,三姨娘几乎夺门而进,并大声吆喝儿女全部起床,到村后的山坡上去避险。黑暗中,三姨娘扒拉开火塘。我们全靠这火的光亮,寻到了各自的瓦拿,然后,踉踉跄跄地走向风雨中的黑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