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向东
耀文应一声说:“如果我有一天也得了胃癌,你得答应我,不能骗我。”
耀武说:“你疯了啊,怎么想这个。”
玉秀的疼痛已到了无法忍受的时候了,医生开了杜冷丁,说每两天打一次,再痛厉害时加量。后来就有护士提着针筒上砖厂给玉秀打针。针一打,疼痛立即消失。玉秀说:“这药特别好,一打就不痛。”
再过上一段时间,玉秀吃东西就呕吐,哪怕是一匙汤水,等不了一小会,她就全部吐出来。眼见她越来越瘦,完全像变了一个人,整个面部清晰显露出骷髅的形状。两个孩子不敢再看母亲的脸,他们不明白曾经的母亲为啥变得这样可怕。
后来护士每一天都要来打针,玉秀对杜冷丁有了依赖,天不见亮就问护士几时来。护士来打过针,她的精神短暂地好一会儿,这样的时候她爱把两个儿子叫到床前,仔细地看他们低头的样子。一天傍晚,她说胃里像火烧一样,特别想喝水井子的水。康定的水好,尤以水井子的水最出名,那水是千年积雪融化了渗透到跑马山里,自跑马山山麓淌出。那水特别清冽,沽沽地从地里涌出来,因是积雪融化,喝到嘴里特别凉,特别甜,康定姑娘们肤色极好,白里透红,都说是因了这水的原因。
两孩子提小壶去水井子接水,玉秀不时问水提来没有,谭明康疑心她快不行了,也等得急,好不容易等回来,见他们的裤子都湿透了,再看时间,来去也只半小时,知道两孩子是跑回来的,心里暖着,眼睛都潮湿起来。
水只剩半壶,谭明康扶她起来,喝下半碗,抹抹嘴说:“这水挺好的,胃里不烫了。”
谭明康说:“你的习惯已经越来越像老康定人了。”
玉秀努力地笑,又吐起来,把那半碗水全部吐完。谭明康问她还喝不,她无力地摇头,躺到床上。
这样的状态又延续了近一个月,很有几次谭明康觉得她快不行了,又缓缓活过来,生命和时间较劲,黏着不放,这让谭明康和孩子们都有了错觉,总觉得玉秀从来就是这个样子,这种状态也会永远持续下去,她再也不死。
医生后来得来两趟,早晚各一次。玉秀已不能把一句话说清,有时感觉她要说什么,俯到嘴边,只能听见她小声嘟哝,一句也听不清。
十
一个休息日,谭明康做好早饭,把两孩子叫起来吃,周光福敲门进来说:“知道不,今晚兵站放《少林寺》呢?”
谭明康说:“坝坝电影能放《少林寺》?”
周光福说:“省军区大领导慰问兵站带的片子呢。”
正说着,护士来了,谭明康陪进去打针。打完针,把护士送出门,刚端上碗,心想放啥好片子也去不了啊,猛听玉秀叫他,玉秀小声说:“明康!”
他疑心自己幻听,没有搭理,不到一小会儿,玉秀又叫了一声。谭明康听见了,还有点不相信,问两个孩子听到没有,两个孩子说,好像是在叫。谭明康跑进寝室,见玉秀自己撑了起来,半坐在床上。谭明康惊异地问:“你叫我?”
玉秀说:“是啊。”
谭明康说:“你能说话了?”
玉秀说:“今天打了针,我感觉好多了。”
谭明康高兴得直搓双手,听她说:“我感觉饿了,特别想吃蒸蛋,你把蛋蒸嫩点。”
谭明康答应一声,立即跑去做,进了厨房,暗想该不是因为电影才来了精神吧,又想管她因为什么,只要有精神就好。
玉秀把两个孩子都叫到床边,他们不看她的脸,玉秀说:“怎么了,妈一病你们倒对妈妈害羞了,不好意思看我?”
玉秀长期没照镜子,不知自己变成了什么模样。两个孩子不说话,只低头站那里,她叹口气,抬手轻轻抚摸他们的脸,正和孩子们亲热,蒸蛋熟了,玉秀吃下大半碗,放了碗说:“兵站要放《少林寺》?”
谭明康摇头说:“怎么会嘛。”
玉秀说:“我听见周光福说了。”
谭明康说:“还不确定,你又不是不知道,都爱吹牛。”
玉秀笑了笑说:“我今天想去外面坐坐,有太阳吧?”
耀文说:“是个大晴天。”
玉秀说:“明康,你替我梳梳头发。”
谭明康一直担心玉秀吃下那半碗蒸蛋要吐,说过一些话,他缓慢地把玉秀板结的头发大概梳理好,玉秀也没吐,见她精神的确比平日饱满了许多,想这病该不会就这样又好了吧,人的事哪说得清,个个不一样,得癌症的人也不是都死了,有痊愈的。想着,让孩子们去门前把藤椅准备好,垫个毛毯,见母亲好转,两孩子高兴,取了毛毯,把藤椅安放到有太阳的地方。谭明康给她包好头巾,扶起来,玉秀下床走出两步,感觉有点昏眩,谭明康扶着她说:“算了吧,还是回床躺着。”
玉秀说:“许久没这样走过路了,有点不适应,没事,走走就好。”
玉秀去到阳光中的藤椅上坐定,感觉舒适。砖厂里的人见玉秀出来,都围上来问长问短,玉秀小声而缓慢地和他们说话。他们说:“咦,好多了啊,玉秀能行的,这病会好的。”
聊着,又说到兵站要放《少林寺》,个个谈到都兴奋,过节一样。有人说:“玉秀最爱看电影的,可惜现在病着。”
玉秀说:“晚点看吧,如果精神还好,我也想去看。”
到下午,太阳挨着西山巅,砖厂率先有人提凳子去占好位置。一人动起来,大家都心慌,让小孩抬凳子也先去占位。玉秀看着一波一波的人提着凳子走出砖厂大院,心里急,让谭明康先去给孩子们弄点吃的,也把位置占了。谭明康狐疑地说:“你还真想去看电影?”
玉秀说:“咋不看呢,那时候买票买不着,现在放家门口了,还不看。”
谭明康说:“你身体受不了。”
玉秀说:“没事,我自己知道。”
谭明康就给两孩子煮汤饭,他们吃了,也提上凳子去占位置。
太阳落山后,谭明康扶她回家,玉秀不想再躺床上,只在沙发上坐着,也许是药效过了,玉秀又痛起来,蜷在沙发上,再不说话,谭明康想玉秀的好状态全消失了,人怎么捱得过病呢,让她躺床上,她轻轻摇头。谭明康去门前张望,等护士的到来,左盼右盼,天都黄昏了,看电影的人潮水一样涌过砖厂大院,还没把护士盼来。耀文回来了,耀文说:“爸,该去了,人都坐满了,我来接你们。”
谭明康皱着眉头说:“还看啥电影哦,你妈又痛了。”
耀文看了看蜷在沙发上的母亲,默默站在一边。
谭明康说:“你去看吧,别调皮。”
耀文还是不动,随父亲在门前张望。
好不容易等护士来,进了屋,护士惊异地说:“怎么起来了?”
谭明康说:“她今天感觉挺好的,也能说话了,还吃下半碗蒸蛋没吐呢,只是这时候又痛起来。”
护士皱皱眉头,把药瓶敲碎,吸进针管里,替玉秀打针。
谭明康说:“她这是好现象吧。”
护士把针收进铝盒,简短地说:“她感觉好就好。”说着挎上包出门。
针打下去,不到一会儿,玉秀又好了,撑起身体,说:“我们走吧,去看电影。”
谭明康说:“你还想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