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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1月18日

旧藤椅上的时光

◎冯继奎

那把旧藤椅,静静地立在老家房间的角落。

藤椅的扶手,被父亲常年搭手摩挲的地方,已磨得泛黄发亮,透着温润的琥珀色。左边扶手下有个洞,是父亲生前总无意识摩挲藤条磨出来的——他打盹、翻书时,指尖总在这处打转。如今那洞没随岁月淡去,反倒在旧藤上愈发明显,静静装着他当年的那些不经意。每次回老宅,目光总会不自觉地落在它身上,藤椅的弧度里,仿佛还留着父亲微醺的鼾声,也坐着母亲后来独自依偎时,学着他模样打瞌睡的身影。

父亲是个沉默的人,最大的爱好便是在午后的暖阳里,靠在这藤椅上打盹。阳光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影,藤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像是在应和他均匀的呼吸。我总爱悄悄走近,看他手边那本翻开的《水浒传》滑落在膝上,书页被窗外的风吹得微微颤动。他的鼾声不响,却带着一种让人心安的力量,像老旧的钟表,不紧不慢地敲打着光阴。

父亲走后,藤椅空在那里,屋子里的光线仿佛也黯淡了几分。

母亲却开始常常坐在上面。她的动作很轻,先是用手掌细细抚平座垫上并不存在的皱褶,然后才缓缓坐下,把身体小心翼翼地嵌入那个父亲留下的凹痕里。她学着父亲的样子,在午后的阳光里闭上眼睛,姿势却总是有些僵硬,仿佛在聆听什么。渐渐地,那僵硬的肩膀松弛下来,她也能在藤椅熟悉的“吱呀”声里,安心地睡去。

她会坐在藤椅上打瞌睡,也会坐在藤椅上发呆,望着窗外的老槐树,一坐就是小半天。有时,她会端起父亲的旧茶杯,喝一口已经凉掉的茶,目光悠远。她摩挲着藤椅的扶手,指尖划过那些被岁月磨得光滑的藤条,像在与一个无声的老友对话。我远远看着,心里发酸。夕阳的余晖掠过,为她的白发和安静的侧影镀上一圈模糊的光晕,那一刻,孤单的影子投在墙上,却被一种我无法言说的沉静支撑着。

后来,母亲也走了,藤椅彻底空了,空得让人心慌。

“当时轻别意中人,山长水远知何处。”年少时读晏殊的词,只觉怅惘,而今才懂得,这世间最长的山水,最远的歧路,便是隔开生与死的那一层看不见的薄膜。椅子上的人,已去了我永远无法抵达的远方。

如今,我又回到老宅。夕阳斜照,光景一如当年。那藤椅孤零零地立在光影里,椅面上,父亲身形留下的凹痕依然清晰,旁边,是母亲后来坐出的另一处浅洼。它静静地承载着两种不同的重量,一段完整的时光。我仿佛能听见,那“吱呀”声并非一声,而是前后交织、重重叠叠的两声,一声浑厚,一声轻柔,在寂静的空气中轻轻共振,最终又归于沉寂。

我终究没坐那张藤椅。就让它空着吧——仿佛唯有如此,父亲微醺的鼾声和母亲安静的凝望,才能在那个弧度里永远地、完整地住下去。记忆里的“吱呀”声,是他们来过、被我念着的唯一回音。这藤椅,便这样替我守着两段时光,两份念想,直到岁月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