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千禧
起初是那风。不知何时起,它敛去了秋日里那份果肉般丰腴的滋润,变得清瘦而硬朗,像一块磨薄了的青石,贴着人的肌肤滑过,带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凛冽的诚实。阳光也大不相同了。夏日的阳光是倾泼的,是慷慨到有些浪费的;此刻却变得分外珍惜,斜斜地照过来,像一层薄薄的、温过的蜜水,不烫,只给人一点恍惚的暖意。你看那光秃秃的枝丫,在淡金色的光线里,映出瘦硬而清晰的影子,仿佛一帧木刻的画——这便是冬天寄来的第一张名帖了,简洁,萧疏,却自有风骨。
古人将这日子唤作“立冬”,实在是一个再妥帖不过的名字。“立”字有堂堂正正的气派,像一个庄重的仪式,宣告着一个季节的权柄就此交接。天地间那股蓬蓬勃勃的“生气”,从春的萌发,到夏的怒放,再到秋的丰腴,一路喧哗着、歌唱着,走到这里,终于安静了下来。它不是死亡,不是终结,而是一种沉潜,一种内敛。仿佛一个滔滔不绝的演说家,忽然闭上了口,将万语千言都收敛到深邃的眸子里去。这便是一种“藏”的智慧了。
这时候,便不由得想起幼时在乡下的光景来。立冬前后,家家户户便要“藏”了。地里的番薯、萝卜,被小心翼翼地请进地窖;檐下挂起一串串金黄的老玉米;母亲会搬出那口积年的小缸,一层盐,一层菜,细细地码放,做起过冬的咸菜来。整个院落,都弥漫着一种忙碌而又安详的气氛。那是一种将日子握在手里的实在,是一种为抵御漫长严寒而做的、充满希望的准备。人间的烟火气,便在这“藏”之中,获得了最踏实的着落。
如今住在城里,少了这般具象的忙碌。然而,立冬的意味,却仿佛更向内里渗透了。它似乎在提醒着被琐事牵绊的我们:是时候,也该为自己“藏”些什么了。将那一年来在外的奔波、人际的纷扰、心头的浮躁,都像敛起落叶一般,轻轻地扫到一旁。然后,点燃一盏灯,沏上一壶热茶,在氤氲的暖气里,静静地读几页书,或是与家人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让精神回归到自身,在静默中涵养,在独处中积蓄。这或许便是现代人所能做的,最风雅的“冬藏”了。
窗外的夜色,此刻已浓得化不开了。风仍在不知疲倦地游荡,摇着枯枝,发出呜呜的声响,像一首无字的歌。我却不再觉得它凄冷。这万物萧瑟的背后,正是一场伟大的、静悄悄的涅槃。生命在此刻低下头,弯下腰,将根更深地扎进泥土里,为的是下一个春天的、更加肆意的绽放。
我呷了一口杯中已温的茶,那暖意便从喉间一路滑下去,直抵心底。立冬,原来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一场向内里求索的、静默而丰饶的远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