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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02日

眉豆

◎王吴军

眉豆犹如女子的眉眼,弯弯的,盈盈的,藏着温婉的灵气。它不必攀附高枝,只需一截竹篱、半堵矮墙,便能牵出一串青碧的藤蔓,叶片如蝶翼般在风里摇曳,花蕊似紫藤的倩影,细密地闪着时光的亮色。等到夏至的时候,豆荚便像月牙弯进了人间,鼓胀的肚子里盛满了星辰般的豆子,一粒粒青玉似的,那是泥土写给天空的信笺。

夕阳西下,摘下一把嫩生生的眉豆,指尖能触到它贴切的体温。老灶台上的铁锅烧得滚烫,蒜末爆香时,切好的青绿的眉豆滑入油中,“滋啦”一声,惊醒了整个黄昏。焖煮后的眉豆绵软如云,裹着酱汁的鲜甜;清炒时又脆生生地咬出了山泉的响动。母亲总是说,最鲜不过眉豆烧笋,春末的笋褪了涩味,与眉豆在陶瓮里依偎着,炖出一汪翡翠色的汤,喝下去,像咽下了一整个湿润的季节。若是把眉豆晒干,冬日的时候,将其煨在腊肉汤中,吸饱油脂的眉豆愈发圆润,舌尖轻轻一抿,仿佛就有阳光的颗粒簌簌地落下。

眉豆生来便似未出阁的少女一般,豆荚上那抹浅紫的胭脂色,是临水梳妆时染上的霞色。旧时的女子采摘眉豆,总是要挽着竹篮立在藤架下,眉豆的影子与女子的罗裙交叠成工笔画的线条。有人将晒干的眉豆串成一串,风一过,便叮咚作响,仿佛谁在轻轻地叩打着岁月的门环。我总是疑心那些古典话本里的伶人,水袖翻飞时暗藏的温柔,也许是从眉豆的弧度里偷了三分婉转,你看那眉豆微微蜷曲的尾梢,多像美人转身时留在风里的眼波。

李时珍在他写的《本草纲目》里说眉豆“味甘性平”,能祛湿浊,补中气。岭南湿热之地,老中医总是叮嘱脾胃虚寒的人多食眉豆,说是比茯苓更亲和,比白术更清润。乡间女人熬祛暑汤,必抓一把赤小豆配眉豆,再丢两片晒干的陈皮,咕嘟咕嘟煮成琥珀色的茶。我记得儿时的深秋,当小小的我咳嗽时,奶奶会是把眉豆与百合炖成羹汤,白瓷碗里浮着几点枸杞红,喝下去,肺腑间就会腾起温热的雾,连呼吸都染了草木的慈悲,咳嗽也很快就好了。

眉豆活得通透,不似扁豆非要长成刀戟的模样,也不似豇豆执着于修长的身段。农人将眉豆的种子随手撒在墙角,它便沿着砖缝攀援成长,开出淡紫色的花,结出月牙般的果,从容得仿佛参透了世间的轮回。古籍里称眉豆为“饭豆”,因为在饥荒年月它能与米同煮,救过无数辘辘的饥肠。如今,在江南的老巷子里,仍有老人用眉豆与糯米蒸糕,碧玉色的糕点盛在荷叶上,咬一口,黏糯里渗出了清甜的豆香,像是让人把整个江南的温厚都含在了口齿间。

传说古时候有个痴心的女子,在丈夫戍边的岁月里,她种了满院的眉豆。秋深时,她把晒干的眉豆缝进香囊,托南飞的大雁送去塞外。眉豆的豆粒在风沙中滚落,第二年,竟在戈壁滩上抽芽成长,开出的花像极了江南的烟雨。这故事被写进了戏文,唱词里说:“一豆相思万里青”,倒比红豆更多了三分家常的暖意。如今,当我翻看《植物名实图考》的时候,见眉豆的条目下写着“补五脏,调营卫”的话,我忽然懂得了那些守着灶台熬眉豆汤的人,熬出的何尝不是绵长的牵念。

暮色降临时,砂锅里的眉豆粥正泛起细密的涟漪。新米与晒干的眉豆在文火中相拥在一起,渐渐熬成了乳白的浆,撒一把碎芹菜叶子,便漾开了满室的清香。用勺子搅动的瞬间,我恍惚看见旧时的光影在热气中浮沉:竹篱上的眉豆藤依然翠绿,穿蓝布衫的姑娘踮着脚尖在摘眉豆,蝉鸣声里混着远处货郎的拨浪鼓的响声。

我觉得,这寻常的眉豆其实就是一枚青色的纽扣,轻轻系住了人间烟火的衣襟,任岁月流转,总是有一份温存的情愫熨帖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