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力

县城老街上住着一位90岁的蒋婆婆，她耳聪目明，步履稳健，除了是远近闻名的老寿星，还做得一手漂亮的传统布鞋，特别是那种带棉的布鞋，温暖护脚，柔软舒适，穿在小儿或老人的脚上，再合适不过。

蒋婆婆习惯白天做鞋，到了傍晚，再把做好的鞋用推车装上，拉到街边摆摊售卖。有没有人买不重要，一点不影响蒋婆婆的情绪，依然白天做鞋，傍晚准点摆摊。

这天傍晚，摊位前来了一个30多岁的陌生男子，他蹲在地上把鞋看了又看，摸了又摸，然后掏出钱来一双不剩地全买了。临走时，陌生男子还对蒋婆婆说，今后做多少，他要多少。

这一天，蒋婆婆早早收摊回家，看着墙角堆着的做鞋布料，心里百感交集。这些年来，蒋婆婆一直和老伴一起生活，三儿一女一个也不依靠。别人艳羡的四世同堂，在蒋婆婆老两口这儿早已成真。但除了逢年过节，两老口和家人欢聚的日子并不多。

前一年，蒋婆婆的老伴突然撒手而去。蒋婆婆的儿女一商量，还是轮流接妈回家住吧。蒋婆婆本来也答应了，毕竟年岁大了，身边有个照应也好。可儿女们接妈回家住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不能再做鞋来卖了，现在家里不缺钱不缺吃穿，每天劳心费力做那种老掉牙的布鞋卖给谁呀，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儿女们没有孝心，让老人受了虐待。

谁知蒋婆婆不干了，她可以不要儿女们照顾，也不愿丢了做鞋这门手艺，只要身体动得，她就要坚持做下去。儿女们奈何不得，也只得任由老妈去折腾。

再说布鞋现在有了销路，蒋婆婆也暗自欢喜了几回。可几天后，蒋婆婆又不平静了，买这么多鞋，怎么用得完啊。所以，当有一天陌生男子又一次出现时，蒋婆婆不卖了，并且说：“年轻人，我当你是有善心的人，怕我的鞋做出来没有人要。其实，你别怕我没钱吃饭，国家每个月给的养老金都用不完。现在我就是闲不下来，手上想找点事做，我不缺儿孙照顾，所以你也别来照顾我了。”

陌生男子并不放弃，反而恳求道：“这样吧，您不让我买鞋也行，就让我每天给您打下手，拜您为师吧。”

蒋婆婆笑眯眯反问：“你是说，你要给我当徒弟？年轻人，你图什么呢，我只会做布鞋，而且现在很多人不喜欢穿的布鞋，你学来有什么用？还是去干点别的技术活吧。”

陌生男子被逗笑了，拱拱手说：“婆婆，您才是真正的手艺人啊，不瞒您说，我来拜师，也是有私心的。”

陌生男子说，其实他在县城还办有一个鞋厂。做鞋讲究款式，可款式创新了，穿在脚上却总感觉欠缺一点什么。后来偶然一天，陌生男子在街头看到了蒋婆婆的布鞋，那细密扎实的针脚线，那柔软舒适的体验感，让他的内心受到了巨大的冲击。貌不惊人的手工做法虽很落后，做出的鞋样也多过时，但穿在脚上感觉却异常的舒适，这也正是工厂做出的鞋所缺少的东西。如果工厂做的鞋子有一些手工活的元素，会不会赢得人们的喜欢呢？他现在就是想放下架子，真心实意拜蒋婆婆为师，希望在手工学习中悟到一些真经。

蒋婆婆听明白了，她的技术还是有价值的。蒋婆婆就说：“行吧，我一把年纪了，算算也做不了几年了，如果对你有用，也当留点念想了。”

第二天，陌生男子如约来到了蒋婆婆的家里，蒋婆婆戴着老花镜，用满是老茧的双手，手把手地教。蒋婆婆说：“手工做鞋急不得，几十道工序都不能偷工减料，像剪制底样、填制千层底、纳鞋底、切底边、缝制鞋帮、绱鞋、楦鞋、修整、抹边，每一道工序都不能马虎，做鞋和做人一样，都要讲良心，不然穿在脚上就会硌得难受。”

陌生男子感觉蒋婆婆像变了一个人，这是一个满有时代感的老婆婆啊。就说：“您讲得好，做鞋和做人一样，都要讲良心，我要把这句话，贴在工厂的墙上，让每个工人都记住用心做人。”

自此以后，陌生男子就每天上门，除了学技术，还不时送上糕点或煲好的汤。有一次蒋婆婆边喝汤边感慨：“我也是个儿孙满堂的人，为什么总感觉和你有缘，不是婆孙胜似婆孙呢！”

陌生男子也动情地说：“婆婆，你就当我是你亲孙子吧，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啊。”

蒋婆婆收徒的消息传出后，儿女们坐不住了，再一打听对方是鞋厂老板，那一定别有用心，于是约了时间去兴隆街，把学了技术正要回家的陌生男子堵在了蒋婆婆的屋里，连连质问对方的动机，至少也应该给一笔拜师费，不然别想跟师学艺。

几个儿女说到做到，当天就强行把蒋婆婆接到了老大家，虽名为照顾，实则是断了和外界来往。

蒋婆婆做不了鞋，每天在家懒得找人说话，慢慢地这身子骨就有些不利索了，有一天胸闷气短竟下不了床，家人一慌，赶忙打“120”把蒋婆婆送到了医院。

蒋婆婆在医院没查出什么毛病，就是心头不舒服，医生只得叮嘱蒋婆婆的家人多加开导。几个儿女也知道这事做得有点过火了，其实收不收徒弟全凭母亲的心愿，只要开心就好。几个儿女掂量来掂量去，觉得要让母亲重新开心起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让她做自己想做的事。

就这样，陌生男子和蒋婆婆再次在医院见面了，精神不振的蒋婆婆看见他精神也好多了，握往陌生男子的手笑得跟个孩子似的。儿女们见状，知道他们要说点体己话，都知趣地退出屋去。

屋里，躺在病床上的蒋婆婆，摩挲着陌生男子的手，突然很激动地说：“孩子，其实我知道你是谁。”

蒋婆婆说，三十多年前，有一天，一个妇女来到她的鞋摊前，拿着棉布鞋，眼里透着不舍。蒋婆婆说，若喜欢，就便宜点卖给你。可女人说，她没钱。原来女人的老公生了场重病，不但用光了积蓄，还借了一屁股债。尽管这样，病魔还是夺走了女人的老公，那之后，女人就独自带着孩子过日子，因为拮据，已经很久没有为孩子添置新鞋。蒋婆婆听罢，就送了一双鞋子，女人也是知恩图报，第二天就带着还在上小学的孩子，当面感谢蒋婆婆，还送上自家地里种的蔬菜。那之后，蒋婆婆就和这家人结缘了，孩子很灵性，学习好，懂礼貌，蒋婆婆和老伴都喜欢，还不时让孩子放学后过来吃饭。熟悉后，蒋婆婆在孩子的后颈处看到一块铜钱大的胎记。但后来有一天，蒋婆婆发现抽屉里存放的钱没了，而一同消失的，就是那对母子。一晃很多年过去了，当陌生男子突然出现，蹲在她的摊位前聊天时，蒋婆婆一眼就看到了他后颈处那块明显的胎记……

蒋婆婆一说完，陌生男子就流着眼泪在病床前跪了下来。他说，是的，他就是那个孩子。当年他考上中学，可是家里没有钱，无路可走的母亲在情急之下，利用去蒋婆婆家里看孩子的机会悄悄拿走了抽屉里的钱。这件事让母亲一生愧疚，临终时千叮万嘱让儿子今后要去报答。后来他大学毕业去了沿海，学到技木后回乡创业，办起了鞋厂，但心中一直没有忘记母亲的遗嘱。

陌生男子从兜里拿出一张银行卡，交到蒋婆婆手上，动情地说：“婆婆，我知道这点心意，不能算弥补，因为过错是很难弥补的。但这段时间，我把从您那儿学到的技术用在生产工艺上，收益很不错。这张卡的钱，算是您的技木入股分红。”

蒋婆婆慈祥地说：“孩子，世上没有翻不过的坎，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你学会了感恩，现在是对社会有用的人，你的鞋厂也正在发展，所以那些钱都拿去用在刀刃上吧，别给婆婆说什么技术股，等将来挣了钱，你再去多帮助需要帮助的人”。

陌生男子含泪点了点头……

不久，一款护脚轻便鞋走俏县内外。当闻讯而来的媒体记者询问设计理念从何而来时，那个30多岁的企业负责人毫不犹豫地对着镜头说：“做产品，就是做良心，这是一位工匠婆婆告诉我的。工匠精神的实质是什么，就是坚定执着，精益求精，这也是我们企业要笃守始终的发展理念。”

电视台在播放这条新闻时，蒋婆婆和几个儿女正坐在电视机前，那一刻，蒋婆婆笑得灿烂无比，天真得就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