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左人
长袖善舞
嘛呢坪响起歌舞声,泽仁旺姆到客房请二位官员去跳锅庄。
钟秋果说:“我得赶材料,好早点报建省委员会审批。”
泽仁旺姆道:“下午你表扬安排跳锅庄是个好主意。现在篝火点燃了,场子扯起了,参加赈灾会的本布都回去了,你再不来搊起,我不是白忙乎了吗!”
胡仁济拖起钟秋果往外走,说:“民初,英国鬼子策划西藏叛乱,窜扰川边,尹昌衡督师西进,得到康巴民众支持,所向披靡,收复了被乱军侵占的大部土地。晚上同康民联欢,苗条蛮女,低唱猺歌,高扬巾帕,靨笑欢迎,尹大都督喜不自禁,亲自下场跳锅庄。我们即使不跳舞,也得去凑个热闹!”
旺姆和胡仁济左推右搡,把钟秋果“绑架”到嘛呢坪,王中嘻笑着跟在后面。
轻寒料峭,晴空无云。高原的星星特别亮,就像一颗颗硕大的珍珠在头顶闪耀,离得那么近,仿佛爬上楼顶就能摘到。
扎巴娃天性快乐,虽然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没沾到一滴酥油,今天胀了一肚子稀饭,便聚到一起围着篝火对歌跳舞。
场坝中央有一小桌,上置一坛青稞酒,坛口插几根粗大的麦秆,饮酒者衔而吸之,依次传递,叫做喝秆秆酒。他们饮酒如喝白水,不多会儿一坛酒喝完,罗绒直布又换一坛。突然一声唿哨,几十人尖叫着蜂拥而上,男女站成两队,轮番开口对歌,一边甩袖踏步以舞相配,或你赞我夸,或打情骂俏,使出浑身解数争强斗胜,一派草根情韵。按规矩,一方对答不上,另一方就报数,“一”“二”,喊到“三”对方仍无歌以对,就算输了。
钟秋果他们到来时,女队士气正旺,男队吞吞吐吐,迟迟不能应答。
女队齐声呼喊:“一!”
男队顿时乱了阵脚。
“二!”
男人们愈发慌乱,张口结舌,想不出一句歌词。
“三!”
话音刚落,女人们一哄而上,逮住领歌的小伙子,抓住他的手脚抬起“筛糠”,喊着口令筛来筛去,突然撒手,四脚朝天扔到地上,引起一阵欢笑。
丹增、泽仁旺姆陪官员坐在台上,边酌酒边观看。钟秋果看到男人们一个个狼狈逃窜,或被拽着筛糠,忍不住哈哈大笑。
一声啸叫,众人又围成一圈,开始跳锅庄。
锅庄是藏族的一种民间舞蹈,藏语称“果卓”,意为圆圈舞。在节日庆典、婚嫁喜庆或农闲之时,男女手拉着手围成圆圈,且歌且舞,边跳边转,沿顺时针方向转动,像一条滚动的长龙。每曲锅庄大都踏着纡徐舒缓的节奏开场,渐次加速;一段之后众人齐声呼叫“呀——!”节奏明显加快,人们踢腿挥袖,重步踏地,旋转跳跃,踏歌劲舞,动作粗犷奔放,直至高潮,在热烈的快板中结束。
钟秋果知道,作为自娱的民间舞蹈总是踏地为节、边唱边舞,在汉地早已看不到的“踏歌”,在这里还保存着古时风韵,让人一下子穿越时空回到汉唐。
附近村寨的百姓也来了,人越聚越多,“龙”越来越长,绕着篝火和酒坛盘旋游弋,首尾相接,呈螺旋状旋转舞动。
有人往火堆里添加松木柴,篝火的浓烟让雾霭变成蓝色。丹增邀请二位贵宾与村民同乐共舞,钟秋果和胡仁济都拒绝了;泽仁旺姆要陪客人,丹增只好独自插进跳锅庄的行列。在等级森严的旧社会,只有跳锅庄时,头人和平民才暂时模糊高低贵贱的界限,可以一起手拉手跳舞。
扎巴人会说话就会唱歌,会走路就会跳舞。他们用歌舞消愁,用青稞酒解忧。青稞酒还是激情的催化剂,为对歌劲舞营造出一种集体恋爱氛围,一种明目张胆的诱惑。年轻小伙向心爱的姑娘直诉衷情,若姑娘有意,便到僻静处幽会,或抢去姑娘的戒指、珠串,当晚再去她家“朵苟”。
央金卓玛衣着漂亮,银饰闪烁,袖子垂过指尖半尺,长袖飘逸,摇曳有致:时而柳腰款摆,时而返身回旋。小伙子们都朝她拥去,竟乱了队形。她跳热了,绯红着脸,对一个个明目张胆的招惹不理不睬。丹增看到被热烈追捧的卓玛,有夫人的眼睛盯着,也不敢上前凑热闹,悄悄落在后面。
罗追也是明星:舞到哪里,哪里便喧闹起来,大出风头。他醉兮兮地舞着,天一句地一句地唱着,动作张狂骁悍,还捎带拈花惹草。突然,一女子高声尖叫,声音尖厉到让全场惊诧——罗追摸了她,不知她是惊吓还是惊喜,瘫坐在地上。人们大笑,从她身旁掠过,像奔涌的浪涛淹没了一块礁石……
罗绒直布找到正在跳舞的阿追,把她拉出螺旋圈。阿追惊喜莫名,以为单独约她。直布说:“阿追,旺姆太太开口让玉珠嫁给我了。你跟瓦德好吧……”
阿追恼羞成怒,把心头积攒的怨气连珠炮似的发泄出来:“你是更巴,你家有坝地、有牛场,你看不起我,嫌我阿乌是杀牛匠,嫌我们是下下等人,嫌我连一条体面的腰带也没有,不愿跟我用一个木碗喝水!”
“你说啥呀!”直布一着急结巴起来,“我、我……你晓得,我喜欢玉珠。她是官寨的约嫫,地道的下下等人;我是陶匠,尽管成了农民,也还是下下等人。瓦德老实厚道,手艺又好,他真心真意爱你,你……”
阿追大哭起来,一溜烟跑回家去。直布悻悻地呆在那里,有些抱愧。
玉珠发现了罗绒直布,叫道:“直布,快来呀!”
他像没听见,还杵在那儿。玉珠跑出锅庄队列,拉住他问:“不高兴?”
“没有呀!”罗绒直布竭力掩饰,“只是不想跳。”
“那我们到河边去,老地方。你前边走,我马上来!”
玉珠是他交了多年的呷伊,但只能偷偷摸摸往来:或她瞅机会溜出官寨跟他去野地幽会,或是在跳锅庄的夜晚悄悄到场外“乍谐云雨”。今晚正是他们的好时机,直布朝河岸走去,钻进一片密密的灌木丛。
钟秋果顿生感慨:在物质生活处于自给自足、有时甚至自给严重不足的扎坝,社会成员却能普遍获得精神上的愉悦和满足。这种满足感的实现,主要得益于性观念自然、朴素、坦率,在情和性方面较为自由开放,可以轻易获得;精神的愉悦和满足能超越贫困,战胜饥寒。由此可见,物质享受其实并不太重要——在爱的天堂里,亚当和夏娃只靠吃苹果就行了。
夜已深,寒气袭人,不能久坐。钟秋果和胡仁济看了一会儿,便回客房。
路上,贡布悄悄对王中说了下午给央金卓玛送礼遭拒的事,宽慰道:“不如找玉珠吧,她是个约嫫。”意思很明白:你大可随便约。“红果的味道怎样,看颜色就知道;玉珠也算得上美女哦,如何?”
王中兴奋得两眼放光,不住点头。贡布说了声“等会见”就离开了。
钟秋果打开房门,问胡仁济:“到我这边坐会儿,把下段工作议一下?”
“好,我去端茶!”胡仁济从自己房间里把泡好的黄芽端过来。
两人坐定,钟秋果开门见山:“我们完成了户口登记,为实行保甲制、勘定赋税和征用劳役打下基础,现在该具体编划保甲行政区域了。”
胡仁济说:“为避免多头分治,我的意见分上扎坝、下扎坝两个保,把中扎坝一分为二并入上下扎坝。格桑、俄喜纳年轻有为,让他们一个管上扎保,一个管下扎保吧。”
“分两个保,地盘太大,不便管理。是不是这样:以现有本喀为基础,分为六保。”十天来,经过初步调查,钟秋果已成竹在胸,“保甲制规定十户编为一甲(行政村),十甲编为一保。但扎坝地广人稀、住地分散,甲的划分应兼顾地势和人口情况,不能一概而论。按自然村落,十来户人的寨子单独划为一甲,大寨分两甲,小寨子不足十户则与附近村落合为一甲。重组科层化行政结构,打破土百户原有的统治体制,改变六个头人各自为政、各行其是的局面,以后施政自然就顺畅了。把归顺政府的土百户和会办事的村长选拔到保甲长岗位上,让他们和平转化为政府的基层干部,减少变革阻力,又让新兴力量登上政治舞台,为我所用;以选举、任命干部的行政体制取代土百户世袭制——如此一来,历经千年的制度便可彻底改变!”
“老弟,谈何容易!”自己意见被否定,胡仁济心中不快,点燃一支烟,“从实行了保甲的地区看,当上保长的头人面对政府是保长,在百姓面前还是头人;县署的政令靠他实施,事权操在他手上,仍我行我素按老规矩行事——即是说,土百户制阴魂不散,与保甲制一明一暗,里外两张皮。”
钟秋果道:“在过渡期,可能出现你说的情况:个别头人当上区长、保长,仍欺上瞒下、为非作歹,在保甲组织形式下运作土百户机制。因此,必须把好遴选区长、保长这个关口,不让那些居心叵测的头人有机可乘。”他说,按照国民政府颁发的《各县编查保甲户口条例》,选举以户为基本单位,由户主投票选举甲长,再由各甲甲长推选本保保长,最后由县政府确定任命,并报省政府备案。要懂得《条例》的要害:规定甲长由户主选举,即选举权属于家长而不是每个村民;由甲长选保长,每甲一票,选举权属于甲长,不属于每户村民。这样运作便于掌握,不至失控。
“深刻,非常深刻!”胡仁济见钟秋果主意已定,便附和着称赞,“老弟不愧是县政训练所的第一贤,难怪所长这么器重你,我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