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内统一刊号:CN51-0018 中共甘孜州委机关报·甘孜日报社出版凝聚正能量·传播好声音






2025年12月15日

冬天的本真模样

  ◎林钊勤

  地窖里最后几棵白菜结了霜,我用冻红的手把它们一棵棵抱出来,放在院墙根下,北风刮过原本饱满的叶脉,叶子边缘蜷成透明的薄纸,一碰就簌簌作响,祖母常说,这是菜在“回甘”,把一季的丰腴都锁在这冰封的筋骨里,当时不明白,只知道冬天是一张太过分的脸,把一切鲜活都抽走了。

  早晨起来,玻璃窗上满是茸茸的冰花,并不像诗里说的那样是玲珑剔透的“窗含西岭”,而是要粗糙得多,用手指慢慢地暖出一块硬币大的地方才看见外面被重新塑造的世界——远山只剩下一条淡墨色的背梁,田垄僵卧在那里,死气沉沉的,院子角落那口坏掉的缸,水早就凝成了固体,在冰层深处封着几片去年秋天就落下的枯叶,姿势还保持着当初掉下来时的那种惊慌。

  午后的太阳吝啬得很,斜斜切过光秃秃的树枝,在地上投下清瘦锋利的影子,没有丝毫暖意,只有冷亮的刀子,我学着祖父的样子,用铁钎往结冰的河面凿洞,手臂震得发麻,冰碴子溅到脸上,转眼就变成细小的刺痛,“噗”一声闷响,幽蓝的河水冒上来,带着若有若无的白气,我把拴着绳子的水桶沉下去,再提起来的时候,桶壁很快结上一层滑腻的冰壳,那水喝到嘴里,带着土腥气的凛冽,一路凉到胃里,却又奇妙地唤醒某种沉睡的清醒,古人说“烟浪溅篷寒不睡,更将枯蚌点渔灯”,大概就是和这荒寒之水相对的时候,那份不肯睡去的精神吧。

  真冷是夜里,万籁俱寂只剩风在屋檐与电线之间吹着不同音高的哨子,炉火是唯一活着的东西,它舔着黝黑的壶底,光影就在墙上不安分地晃动,祖父靠着椅背,手里把玩着一块被岁月打磨得温润的枣木,也不说话,他的沉默和屋外的沉默达成某种深刻的默契,在这样的夜晚,你觉得时间不再是流淌的河而是深潭,结了厚厚的冰,一切都在最底下慢慢地发生着你看不见的变化。

  一日,去后山拾柴火,雪把一切压住,天地化成黑白和起伏,在一处背风的石崖下,看到几丛忍冬,枯瘦的枝条上挑着几颗鲜红的浆果,像浓缩的血滴,也像未熄的火星,它们的出现很突然,却又很必然,我想起读过的句子“山寒禅老不下,潭黑龙迟睡”,这冬日山河,不是正像一位入定的老僧,敛去了所有的表情和声息,只把最深沉的生命力,内收在看似枯寂的形骸之下么?那浆果,冰层下的流水,地窖里“回甘”的白菜,祖父炉火边无言的沉思,都是这“不下”与“迟睡”的证词。

  冬天不是刽子手,它是位严苛的收藏家,把那些喧嚣的颜色,过剩的生长,溢出的热情统统收拾起来,压紧封存,让万物回归到自身,在寂静与寒冷中做一次向内的提炼,若没有这般彻骨的删减,若没有这片看似虚无的留白,或许生命会因为持续不断地勃发而显得浮躁疲惫。

  当我懂得一片叶子嵌在冰里,看得清清楚楚的纹路,从呼啸的风声中听出大地沉重的叹息时,我才真正认识冬天,它不是结束而是开始,不是抢走而是最盛大的给予,它给世界一个暂停,一个深呼吸,在万物俱寂之时,听见自己心如雷鸣,看见生命在最贫瘠的地方也捧出一颗浆果般的心。

  就像现在,我把冻硬的柿子放进凉水里,看冰霜一缕缕化开,它内心最甜的柔软,都是这场长久封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