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子春
城里的雪是灰的,从三十楼的窗子望出去,那些往柏油路上扑的雪片,还没落地,就被车轮和人声搅得心神不宁,最后变成一滩面目全非的泥浆,而故乡的雪,在我的记忆里,却是白得刺眼,又静得庄重,我与那片白之间,隔着八百里的风尘,也隔着一座人声鼎沸。
终于挤上回乡的火车,腊月的寒风已抵住年关,车厢里是浑浊的热气,夹杂着方便面的暖香,婴孩的啼哭,男人的高谈阔论,我把额头轻轻贴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外面的平原正被一场盛大的雪慢慢覆盖,开始是零星的探子,试探性地落在枯草的眉梢,没过多久,千军万马便从铅灰的天际压下来,没有声音,但是有一种不容分说的气势。田野的沟壑平了,道路的蜿蜒也平了,远处的村落只剩下几笔淡墨似的轮廓,像是浮在牛奶里的几粒芝麻,世界被简化成黑白两色,纷繁复杂、扰攘的一切,在这简单的统治之下,都噤了声。
我忽然想起有一句词,“江南几度梅花发,人在天涯鬓已斑,”我不是在江南,这鬓也未斑白,但是这“人在天涯”的况味,此刻却是非常真切的,这铺天盖地的白,像一块大橡皮,正在轻轻擦去我和故乡之间那些岁月画出的杂乱线条。
火车下来,雪已经到了脚踝,进村最后的十里路,只有那种老旧的乡村巴士肯走,引擎喘息着,在素白的绸缎上犁出一道深痕。路旁的杨树,枝丫上裹着厚厚的琼脂,时不时一大团雪“噗”地掉下来,吓人一跳,然后又陷入更深的寂静。车厢里只有三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这静,和城里的喧嚣隔着山海,却和我血脉深处的某种节律,暗暗合拍。
村口到了,我提着行李站住,倒有些近乡情怯的意思,那棵老槐树还老样子,虬枝负雪,像个沉默的老头,白了头,在那儿一动不动的,底下原本是村里人说闲话坐的小石墩,现在也全变成了一个个敦实的雪馒头,我踩着咯吱、咯吱的声音往家走,这声音很干净,只有雪和我之间才有这样的对话,走到二婶家门前,看见二婶家屋顶上的烟囱冒着青白色的烟,在没有风的空气里慢慢地上升,一直升到跟天上灰白色的雪云碰在一起的时候才看不清楚了,然后我就看见一只黄狗从门缝挤出来朝我看了一眼,也不叫,鼻子上沾着一点雪花,黑亮的眼睛里面映出一个生人的影子。
推开门,吱呀一声,像是唤醒了半个世纪的时光。父亲正在院子里扫雪,一锹一锹地把雪堆到梨树下,听见声响,抬起头来,隔着漫天的雪花望过来,动作停顿了一瞬才说:“回来了。”声音平和得就像我去邻居家串个门似的,并没有经历春夏秋冬,穿越千山万水。“路上雪大不大?”妈妈从厨房探出头来,围裙上还沾着面粉,手里攥着半个饺子,我点点头,喉咙像堵住了似的,想说的话全在心里排练过千万次,但说出来又觉得太轻太重,只有这雪静静地落着,替我说说着什么,也掩藏着什么。
我终于明白了,乡愁或许不是对某条溪流或者某棵树的思念,它是一场雪,它落在你和往事之间,让你无法触及旧日确切的体温,但是也因此,为你守护了那片天地最初的模样,没有掺杂任何杂质。它以一种冰冷的、覆盖一切的姿态,做了一次最温暖的净化。我们这些远行的孩子,一生都在走在一场归乡的雪里,这场雪,落在我母亲的鬓角上,落在我父亲的田埂旁,也落在我回望的眼睛里。
雪还在静静地下着,下在梦里,下在梦外,下在我和故乡之间,那永恒又纯洁的距离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