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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年12月19日

木枣树

  ◎石毅

  父亲兄弟分家时,分得两棵木枣树,都在老屋后面。二者一东一西,相隔三步远,壮士一样守护着老屋。

  春天,桃李杏赶集似的开,木枣树却不动声色,等她们一个个徐徐落幕,木枣树才开始打开心扉。米粒大的花苞从叶腋里探出头,怯生生的,黄绿的颜色和叶片融为一体,不凑近它根本发现不了。一串串星形的小花瓣发着微光,散着淡淡的香味。风一吹,细碎的枣花簌簌下落,星星点点,带着阳光的神韵,装点着脚下的泥土。一群蜜蜂扎进花丛,唱着幸福的歌谣,进进出出。

  枣花撒尽,结出一粒粒珍珠般的青果子,在阳光、雨水的滋润下,一天天丰满,像玉坠,像玛瑙,果子由青变黄,从嫩黄到豆黄,一点点红润起来……

  农谚云:“七月枣子八月梨,九月柿子黄肚皮。”农历七月,正是枣儿上市的季节。站在院子里,就能看到一嘟噜一嘟噜的枣儿沉甸甸地挂在枝头,在绿叶间探头探脑。枣树最顶端离太阳最近的地方,枣儿最耀眼,好似晚霞染过一般。一阵过路的山雀停在枝头,专挑红枣子吃。它们一边享用着美食,一边欢快地叫着。我空手吆喝,它们歪着头,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父亲不许我们打鸟——鸟是大自然的歌唱家,他是鸟的粉丝。“咚咚咚”地敲着瓷盆,山雀们一阵风飞走了,留下一粒粒带伤的枣儿晾在枝头。

  逢集日,天刚蒙蒙亮,母亲就叫醒大哥、二哥起来摘枣子。两人各拿一蛇皮口袋,猴子似的蹿上树,一边大把大把地摘,一边忍不住往嘴里塞,枣儿“咔嚓咔嚓”地脆响,急得我直咽口水。不一会儿,口袋被枣儿撑得滚圆,系上绳子一点点下落,我踮着脚一把接住口袋,“哗啦”一声倒进白蜡条编的筐里。母亲匆匆吃完早饭,挑着枣儿攀上河埂,过渡口,翻公路,就到了小集镇。临近晌午,她才回来,蓝布衫后背洇出一大片云朵似的汗渍。筐里只剩下一把筛下的小枣,旁边还多出胡椒粉、酱油、盐。她把小枣分给在树荫下玩“拾羊羊”的邻家孩子。看着他们吃枣的样子,母亲笑得眼角堆起了波纹。

  枣儿最怕暴风雨。夏天的风裹挟着雨袭来,“噼里啪啦”的落枣声砸在草屋顶、泥地上。雨停后,一地的落叶混着红黄相间的枣儿,有的滚进水塘浮成乒乓球,有的却不慎掉入粪池。母亲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可惜了,都是好枣子啊!”她蹲在地上捡枣,一会就是一瓷盆。一盆盆端回家,洗干净倒进大铁锅,“咕嘟咕嘟”煮熟了,枣肉又甜又软,香气从厨房飘到院子里。全家以枣当饭,灶台边的猫狗也吃得津津有味。

  老屋后面有条小路,几个馋嘴娃趁人不备,猫一样溜上树。父亲从田间归来,远远瞧见,张嘴就吼。母亲赶紧拦住:“别吓着孩子,掉下来可不得了。瓜枣嘴头食,人不吃,鸟儿也来偷。”手脚麻利的带着枣儿跑远了,跑得慢的被我逮住。我攥着他们偷的枣子向母亲邀功,她却眼睛一蹬:“小窟爬不出大螃蟹。还给人家。”说罢,她捋下护袖,让我再摘两把送过去。我噘着嘴,心里骂母亲傻气。如今回想起来,她那时让我送出去的何止是枣子,分明是把宽容的种子撒进我的心田。

  我上初中后,木枣树挂果一年比一年少,叶子失去了往年的峥嵘,一些枝条抽出蜷曲的畸形叶,却不见花;一些枝条慢慢枯了,成了蜻蜓歇脚的朽木。母亲用布满老茧的手摸着粗糙的树干说:“唉,木枣树要聋了。”我心里一惊——原来树也会老。那时,父亲刚从打农药中毒的逆境中缓过来,身体却像被蛀虫掏空的树干,一天天显出衰败。他不再下地,常站在老屋院子里,对着屋后两棵木枣树发呆,像在细数树影里漏下的光阴。

  夏天再次来临,两棵木枣树像中了邪,一朵花都没开,枝头堆着一丛丛畸形的叶。枣儿成熟的季节,枝丫空荡荡的,风一吹直打晃。母亲背着我偷偷抹眼泪。那年冬天,父亲做完大手术不到一年,像一片枯叶在寒风中飘落。转年秋天,母亲收完一渠埂黄豆,夜里,急性哮喘突发。大哥送她去医院的途中,她已经说不出话——她化作一缕青烟,融进了弥漫的大雾里,她找不到回家的路。

  一棵楝树送走了父亲,一棵楝树带走了母亲。大哥拿起斧头,我扛起锯子,老屋后两棵木枣树轰然倒地,很快被截成几段。大哥自学了木工,把木枣树做成写字台和橱柜。河西的大姑妈回娘家看见它们,一个劲夸大哥手艺好,说枣木带香,做嫁妆吉利。

  她把钱往大哥手里一塞,就把两件家具拉走了。

  次年开春,表姐出阁。木枣树生长的地方,两棵白杨苗接了班,长出嫩绿的叶子,春风拂过,沙沙作响,仿佛在诉说着老屋的故事,守护着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