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葡萄
德鲁·史密斯的这本书为读者提供了研究牡蛎的全球视野,追溯了牡蛎在烹饪、艺术、文学和政治中的作用。牡蛎激发了厨师、画家和作家的灵感,甚至在传奇和历史上崭露头角。然而,对在地球上生存了2亿年的牡蛎来说,其入诗、入画、入餐桌,都只不过是短暂的当代史。
1735年,让·弗朗索瓦·德·特鲁瓦应法国国王路易十五之邀,创作了著名的《牡蛎宴》。画中,凡尔赛宫廷官员狩猎归来,酒过半酣,蚝壳遍地,锦衣玉食的奢靡生活不过是这华丽大殿之下的平常光影。餐桌作为热门的创作题材,不仅是对食物、食欲的生动描绘,更是对所处时代和社会生活的管窥。如果说梵·高笔下《吃马铃薯的人》让人看到农夫一家的疲惫、暗淡、粗粝,供上流人士饕餮寻欢的海味对比供劳苦底层充饥果腹的土豆就会立见尊卑。仿佛食得牡蛎的那个世界,人也必须有牡蛎的品质。在小说《圣诞颂歌》中,狄更斯就形容他富有而冷漠的主人公斯克鲁奇“像牡蛎一般,神秘,自给自足,而且孤独”。
作家的形容绝妙。牡蛎的确是神秘而奇特的生命存在。我们见惯了自由灵动的鱼,随波逐流的水母,好像游泳是海样动物必备的活命技能。牡蛎却像植物一样是个拒绝挪腾的定居者。一旦在幼年选定落脚点,牡蛎的足就会退化消失,从此不再四处漂泊。而它的天赋异禀远不止此。其肉身没有出入孔,却能吞吐海水,吸收养分。甚至可以不受基因的控制,在二三十年的时间里,任凭需要切换性别。等它们死了,也不需要谁立一块碑。因为世世代代的牡蛎会用群体的遗骸垒起一座“牡蛎山”,安葬自己,也为新生命们提供坚固的安家之所。这是何等智慧,何等壮观。所以,牡蛎大概并不孤独。它们生死为伴,生死相依。据说,一个多世纪前的澳大利亚殖民者还从海中采掘牡蛎礁体用作建筑材料,足见其坚固。
然而,食客们大抵并不关心它在端上餐桌前如何生如何死,如何建构起它们自己的或他者的世界。就连最基本的口腹之欲,也往往在味蕾之外的事情上被过分放大或消耗。几乎一辈子不动窝的牡蛎,于世人眼中却有着激发活力的魔法。在某些神乎其神的传说中,凯撒是为了泰晤士河中肥美的牡蛎远征英格兰,好让他的后宫佳丽花颜不陨;而拿破仑则保持着每天吃100只、连吃100天的牡蛎纪录,方才有了征战四方的惊人战斗力。
但无论后来的人们如何将牡蛎与富有、享受和珍馐玉馔的象征相连,一个不容忽视的事实是,在16世纪的欧洲,牡蛎乃至龙虾这等奇怪的生物,都是丢给穷人、孤儿、奴隶和囚犯当主食的。事物的多寡、供需关系乃至对最基本的什么是好吃的认定,或许并不是理所当然的。
相比《牡蛎宴》繁冗华丽的大场面,法国画家爱德华·马奈的画风是静物式的。他不止一次将一桌牡蛎收入画中。在《吃牡蛎的乞丐(哲学家)》中,他甚至不去表现牡蛎本身,或是食客如何撬开牡蛎壳、洒上柠檬汁、贪婪地生吞下肚的场景,而是通过散落在地的牡蛎引向更为隐秘深奥的主题。画作题目即挑明了,画中人是乞丐,同时也是哲学家。智慧给了他不一样的面庞,那无法躲避的锐利眼神和洞悉一切的轻蔑一笑,似乎比委拉斯开兹笔下惊人相似的《梅尼普斯》更可击穿人心。
一个人只要拥有智慧,就可以创造自己的灵魂,那是新世界的大门。爱牡蛎至深的莎士比亚也曾以之作比,表达对人生的掌控感。那句流传下来的俗语,如今写作“世界是你的牡蛎。”很多时候,它是年长者对年轻人拍拍肩膀时说的话。作为现代文明语境下的美好祝愿,这句熨帖温热的引述意在鼓励人们勇敢地冲出去——“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或者去你想去的地方。”
而如果我们细究,就不难意识到,在《快乐的温莎巧妇》中,从仆毕斯托尔的一句“世界是我的牡蛎”原本意味着什么。它是“我的”,而非“你的”,更毋宁说在它后面还跟着一句“我要用剑来剖开”。这就是他对福斯塔夫拒绝借钱给自己的回应,这就是人类面对财富和一切诱人的成功时无暇掩饰的磅礴野心。牡蛎,只不过是他们捏在手上的檄文,一旦打开,就会失去它的灵肉和珍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