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庆和 少女莲儿,一朵贫穷土地上开出的花。她的人就如她的名字一样美丽。是她启蒙了我对爱情,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她将永远是我心口盛开的花朵。 少女莲儿 这个名字,只是她的一个符号,或是我心中记住的一个名字。她的真实名字不宜记录于此。她的真实名字或许作为我心中的秘密一直珍藏下去。 她的岁数比我大。但我们上学的时间或许差不多,或许同年进入学校读书。我在城里读,她在农村读。我读的是正规学校,她读的是民办学校。我和莲儿同住一个村,同在一个院。我俩加深认识,是从做作业开始的。那天是个暖洋洋的日子,太阳在初春的日子里显得格外温情,打在脸上给人舒心的感觉。她扎着羊角小辫,背着蓝布书包,来到我的跟前说,家里的门锁了,进不去,在你这里做作业行吗?记得我当时头也没有抬,只顾自己在本子上写,但还是下意识地把屁股下的小板凳朝旁边挪了一下,把长条凳上的书本、作业本朝一边挪,腾出一些位置让给她。挪动凳子,是为她腾出位置的表示,是礼仪动作,表明我同意她的请求和注意到她的到来。 我还说,屋里还有小凳子,你去拿。她端来凳子,坐在我对面,把作业本放在同一条长凳上,也开始做作业。 我们并不说话。我的心跳得有点厉害,心跳影响到发音器官,声带发涩,说不出话。我把埋头着的脸,偷偷抬起来看她,看见了她的眼睫毛和睫毛下两只纯情似水的大眼睛。想到身边有这样一位美丽的姑娘和自己坐在一起做作业,心里既高兴又恐惧,恐惧令我紧张,感觉自己的鼻尖渗出了热汗。这种紧张不是少男少女谈情说爱时的羞涩产生的紧张,而是少男青春萌动初期对异性的好奇而产生的神秘。女孩对于我来说是神秘的,按照弗洛依德的观点,恐惧或者紧张来源于陌生,虽然我们早已认识,但那种认识只是表面的,而没有深入实质,因而对于一个同样处于青春萌动期的少女同样是陌生的。 她写了好一会儿作业后,村里几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孩就在院坝跳起了橡皮筋,她们纷纷喊她去跳。莲儿回答她们,做完作业就来。我说,别去,做作业。可她到底有耍心,经不住那些女孩的呼叫,对我说,你做作业,我去跳绳,一会儿就来。 她跳绳的身姿真好看,灵巧轻盈,两只脚在皮筋织成的网中穿来穿去,织成一幅轻松欢快的童趣图,两条扎着红头绳的辫子一闪一闪的,像两条毛刷在我心里扫来扫去,痒酥酥的。她一边跳,一边唱:“八月桂花遍地开,鲜红的旗帜树呀树起来。”看着她跳,听着她唱,我也放下笔,看着她像个小燕子在坝子里飞舞。 做完作业,我还不愿收好课本,仍然坐在凳子上看着她们跳绳。大人们收工回家了,她才来收她的书本和作业本。她把算术书推给我看,对我说,还有一道题没有做,帮帮我。我说,才不帮你做呢,谁叫你贪玩。她说,我不是贪玩,我真的做不来,我就是再在这儿想几天,也想不好的。我说,李白的故事你学过的,铁棒可以磨成针,你只要用功,几道题哪儿做不来的。她说,我不是读书的料,真的不行,如果你不帮我,我明天又要遭老师刮胡子。听她可怜兮兮的话语,我只好帮她。那是一道分数方面的算术题,并不难,我很快给她做好。 吃过晚饭,我把做好的题写在草稿纸上交给她去腾写。夜幕已经降临,她的家离我的家只有几十步远。我站在院坝里,按照约好的暗号,我吹了三声口哨,她就从屋里走了出来。她接过我的稿纸,看了看演算题,折好后揣进衣包里,然后从包里掏出两角钱纸币给我说,谢谢你,你自己买几颗糖吃。我顿时感到受到了侮辱似的,把那张纸币退回去说,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可她仍然把那张纸币推过来,我没接住,掉在地上。她笑嘻嘻地转身就往她家跑去。我不可能去追,我捡起那张纸币,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那扇木门里。心里说,你跑你跑,我今后再不帮你做作业了。 话这么说,可心里却没有这样想,而认为她是个可爱真诚的女孩,她不说假话,自己做不来就是做不来,不打肿脸充胖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同时,我感到,她之所以给我钱,是因为她认为我给她帮了忙,她就应该感谢我,而她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于是就用了这个幼稚的办法。开始我收到钱后,曾想找个机会还给她,可转念一想,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会伤了她的心。我早就听过村里人讲过的这句话,送礼不收、请客不到这是礼尚往来中最不愉快的事。我想,我不能做让她不愉快的事。但我还是想出了一个办法巧妙地处理这个事,不能让她认为我是个贪财之人。 京剧《红灯记》中李玉和有句经典唱词: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也有一句经典语:农村的孩子早懂事。星期天,做完作业,我们几个相差不大的孩子相约去扯猪草。莲儿和我都去。我们背着一个小背篼,来到一个叫新造田的梯田里。这里原是一片坡地,农村大搞改土造田运动,把这片坡地变成了高产的梯田。这里的风景十分美,站高可以看远,远处是万县城和滚滚东去的长江水。近处路边有一颗高耸云端的黄桷树,盘根错节,长在悬崖上。树下是连成一片的梯田。阳春三月,黄色的油菜花开得好醉人。近看是花,远看是阵,是黄色的方阵。我们钻进油菜田里,听着头顶上蜜蜂嗡嗡的轰鸣,吸着甜蜜的花香,扯着青草、苦麻菜。莲儿的手很巧,扯猪草极快,双手就像两只轻盈的抓子,在田沟里,在田坎上,在湿润的土地上抓着一种叫“窝燕草”的饲草,这种草长在湿润的地上,藤蔓不长,但发枝多,藤蔓上开着米粒般大的小花,抓一窝草就是一把,切碎煮熟后变得绒绒的,大猪小猪都非常爱吃。而青草如秀发,长长的,在湿润的土地上到处可寻,手扯不便,莲儿就用一把小弯刀,一手扯着草须,一手挥刀割草。她很快就扯了半背猪草,而我的小背篼里的猪草却只铺了背篼底。我本来就不是扯猪草的料,手笨,心无,做事就三心二意,趁其他几个小伙伴到其它田里扯猪草后,我就移动到莲儿的身边,对她说,歇会儿,你都扯了半背了。她说歇啥?抓紧扯吧。她认为我懒,好像是想表明自己的心迹,也想是在叮嘱我。我说,好工不在忙上,好秧不在地上。我边答边向她走去,从衣包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她,说,给你。她问是什么?我说,糖,珍珠糖。她说,你为啥给我买糖?你哪儿来的钱?我说,是你买的,你的钱。我告诉她,我用那两角钱买了一点珍珠糖。那时,商店里卖一种叫珍珠的水果糖,白色的,有豌豆大,颗粒虽小,但颗数多,孩子们都爱吃。我把珍珠糖包成两包,她一袋,我一袋。她听了我说的情况后,也没有推辞,收下了那袋糖。 我和莲在一起的时间不能太长了,我背着背篼去追另外的小伙伴。几个伙伴是春和兴华等。春是杀猪匠梭二的儿子,兴华是贫协主席的儿子。春长得胖一些,兴华长得瘦点。他俩见我们没有来,仿佛是在等我们似的,坐在田硬上捏泥巴玩。是春最先说肚子有点饿,然后就在油菜杆上扯下几匹叶子,放在嘴边嗅了一下,吸了口气后再嗅,仿佛思考什么似的,就把油菜叶含在嘴里嚼。这时莲儿也过来了,莲儿说,不能扯油菜叶吃,听我妈说,那些油菜叶扯了后,油菜开花少,结籽少,还不饱满,队长多次在社员大会上讲,无论是扯猪草,还是弄回家作菜用,都不能扯油菜叶。听到莲儿这样说后,春就从嘴里吐出油菜叶,还把手里的油菜叶扔掉。兴华没有说什么,只是东张西望的,他仿佛发现什么,跑到田角边,田角边是个斜坡,斜坡上的黄泥巴还比较新鲜,粘糊糊的,而在黄泥巴的中间,有一片白色的泥巴,他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扣了一坨,放在嘴边闻了闻,又伸出舌头了舔了舔,品咂着,然后咬了一口,嚼了嚼,吞下肚。我瞠目结舌:这是什么东西,怎么能吃?兴华说,这是白沙泥,能吃,听我爸说,在丁丑年,天干,庄稼无收,他们就吃过白沙泥。我有些不信,仔细看看那种泥巴,那种叫白沙泥的泥巴,像豆腐一样白,像猪油那样腻,单独看,就会将那种泥巴当成可以吃的食物,会勾起人的食欲。但我明明知道它不是食物,而是泥巴,因此我根本不相信它能吃,可是对于伙伴说的话,我又不能不信,于是也学着兴华的样子,用两根指头,扣下一坨白泥巴,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咀嚼着,有色无味的泥巴开始没有感觉,嚼了几下后,就感觉到有股泥土的清香味,还粘牙缝。我们俩会意一笑,又扣了一坨放进嘴里。春也受到感染,也扣下一坨泥巴吃起来,然后咽了下去。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的莲儿惊叫起来,你们疯了,泥巴怎么能吃?快吐出来!我含在嘴里的泥巴没有吞,就哇哇的全吐了。说真的,我刚刚吃完那些珍珠糖,此时怎能吃得下去那些泥巴,只不过当时是跟着伙伴闹着玩。莲儿的珍珠糖没有吃完,她拿出来分给春和兴华吃,也给我分了几颗。有了珍珠糖吃,春和兴华才没有继续吃泥巴了。春伸出手抹去嘴角边的白泥巴,而兴华抬起手臂,横着衣袖擦去满嘴的泥巴后,他们才将那几颗珍珠糖一颗一颗的丢进嘴里。 少年心事当拿云。我不会拿云,但草不能不扯。为怕同行的伙伴看见,我和莲儿又拉开距离,继续扯猪草。嘴里唅着珍珠糖,心里格外甜。该收工回家了,她见我背篼里的猪草少,怕我回家挨骂,她从她的背篼里抓了一大把猪草放到我背篼里。 我们村里严重缺水。尤其是春耕栽秧季节里,需要抽水灌溉农田。我们抽水的地点是公社的唯一水库——双堰水库,位于铁峰山下,距我们村有十余公里。从水库抽出来的水,顺着堰沟流,途经几个大队的地盘,那些沟渠干裂地段多,垮蹋地方多,浸水漏水地方多,沿途损失许多水,再加上沿途村子都缺水,一些农民为了自家自留地用水,就会悄悄地掏开水渠,让水流进自家地里。抽水是按时间算的,水库放了多长时间的水,水库管理者不管那些水流到什么地方,不管是流到公家的地,还是流到私人的地,都会按时关闭闸门。照水就成了我们村里必须要做好的一件大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