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 林

呼和浩特市近郊的昭君墓，如今早已成了昭君文化纪念馆，整齐划一的布局，草木芳翠的环境，古色古香的楼阁，看上去和别的旅游景点相差无几。一位身着蒙古族服装的汉族导游娴熟地操起带有浓郁北方口音的普通话，随身携带的小型扩音器里传出的声响在清晨的微风里把墓主人的身平介绍得如数家珍。

这是十月的蒙古草原，天宇明净，风中已隐约有了苍劲与凛冽的味道。抬望眼，偶而还能看见一两对南行的鸿雁，鸣叫着飞过云朵和蓝天。

信步前行，青石垒就的观光道上人烟稀少，想必这不仅是时节渐寒的缘故，也与风掩尘盖的往事日渐消落在历史深处和人们的心灵之外有关吧？不远处，一尊铜塑伫立在前，两匹身健体硕的高头大马载着两位衣着高贵的情侣缓缓踽行，那便是昭君与呼韩邪单于了。塑像中的昭君美目流盼，双颊飞红，单于雄冠当风，英姿勃勃。

美人与和亲是导游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两个词，似乎想以此来给远道而来的我们勾勒一个清晰而简单的昭君轮廓。其实，几千年来，这样的轮廓何曾模糊？昭君，只身赴塞外，和亲图国安，以柔嫩双肩承启和平的伟绩丰功，不知被多少文人墨客、史家政客褒扬和传诵：“此去妾身终许国，不劳辛苦汉三军”、“安危大计是和亲，巾帼应推社稷臣”，这样的昭君是鲜明而丰满的，占据了煌煌史册中显赫的位置；然而，这样的轮廓又何曾不模糊？！昭君，毕竟是一女子，花季之年便离别父母远赴皇宫，天阶夜色凉如水，冷宫待幸却芳华空逝，20岁和亲匈奴，大漠边塞，驼铃孤烟，她的内心是如何一番心境，教人难诉！对幸福爱情的憧憬和期盼，对美好婚姻的追求与向往———这些完全属于生命个体本能的愿望却只能梏死掖庭，隐身在史书和后人的视线之外，这样的昭君是委屈和愁怨的，却时常落没在传说与故事里。

我心绪杂结地行走在青松翠柏的小道上，秋荒的草散发的香味和着泥土醇厚的气息混入我的记忆，想起昭君一生的经历，不觉感慨万千。

公元前52年，屈原故里，香溪环绕的秭归，一个女孩出生了，王姓人家将其取名王嫱，字昭君。出生乡野的昭君，原本的人生路线应该是嫁一个体面富足的人家，生儿育女。但远近知名的姿色终于让专门为皇家收罗美女的官吏敲开了王家的大门。我在想，王姓人家能够将爱女轻易地交付出去，当然有慑迫于皇室权威的考虑，而更多地可能也是期盼着能够就此荫着皇恩，改变家族命运的想法吧！因为，当美貌与权势可以兑换时，依靠女人的裙带来成就一个名门望族将成为可能。16岁的昭君，就这样从秭归旧地来到了天子之都。

进入皇宫意味着靠近了政治，封建专权的时代天子即代表了政治。一个女人能够在那样的时代进入王朝的中心，理由只有一个：美貌。想来，能够与王昭君齐名中国四大美女之列的其余三位美女名媛也都就与政治脱不了干系。貂蝉直接参与了东汉末年推翻董卓的宫庭斗争、西施在吴越两国的兴衰亡败上起了关键作用、杨玉环则成了让大唐中落的红颜祸水。

经过多年的休养生息和励精图治，大汉王朝已经不再贫弱，风调雨顺保证了农业立国的汉王朝国库的殷实，边境无患则让皇宫贵族高枕无忧，这样的时代怎能不让汉元帝刘奭 “饱暖思淫欲”呢？如此以来，大量的美女佳人如王昭君一样来到都城西安，进入皇宫后院。她们整日浓妆艳抹，巧扮梳洗，努力将自己最美的姿色展示出来，而这一切的目的只为能够博得当朝君王的注意和欢喜。在皇宫，自由与爱情成为一种奢侈。云集四方的女人们在高墙壁垒的皇宫后院里简单地规划着自己的人生理想：成为帝王的近侍和宠妃。太多的女人聚集在一起，她们不仅个个天生丽质而且目的一致，如此境况，自然各显本事。正常的途径不能达到目的，手段和技巧便派上用场。一百多年前，一位叫陈皇后的失宠美人想到了高薪聘请文学高手司马相如，来一抒失落心境重新挽回帝王垂爱的绝妙高招。司马相如也不愧一代文学巨擘，一篇《长门赋》写尽了陈皇后的悲惨冷遇，汉武帝看后大为感动，甚至检点自己的喜新厌旧，最终重幸于陈皇后，传为一段佳话。时过境迁，到了王昭君的时代，不知是想像力的严重匮乏，还是刘奭本就不是一位能够知会文意的帝王。宫女们不再采用文字功势的方式来解决相同的问题，而是转为直接的金钱贿赂，这种方式不仅卑污而且可耻。可以想见，当时的后宫是如何的浊浪滔天，污秽恶臭。貌若天仙又兰质蕙心的王昭君没有把改变命运的手伸向钱袋，她特立独行地犹如异类一样生活在后宫。她把一切愿望交付给了等待。

这样的等待不仅痛苦而且希望渺茫。

应该说昭君还是幸运的，在经历了深深的失望之后，她意外地获得了一个远嫁匈奴的机会。当时，匈奴国内内讧不断，强悍的郅支单于带兵击败了呼韩邪单于，然后挥兵南下直指汉庭，刘奭虽然荒淫无度，但汉王朝还算强大，郅支单于被斩杀沙场。公元33年，呼韩邪单于赶紧与汉朝修好，并亲自前来觐见刘奭，提出愿与汉朝结亲，翁婿之间，永世和好。就这样，一个可以走出后宫，远离冷落的机会摆在了昭君面前。

《汉书·匈奴传》记载，是刘奭将从未见过的宫女王昭君，赏赐给了匈奴单于。而《后汉书·南匈奴传》则说，当刘奭下令赏赐呼韩邪单于五名宫女时，昭君因进宫多年终未得宠，怀着悲戚和哀伤的心情，自己请求远嫁的。当王昭君衣着雍荣地出现在皇宫大庭时，刘奭、呼韩邪单于以及文武群臣无不为她的美丽所惊叹。《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详尽地记述了当时的场景：“（昭君）丰容靓饰，光明汉宫，顾影徘徊，竦动左右。帝见大惊，意欲留之，而难于失信，遂与匈奴。”

这当中，最懊悔的恐怕要数汉元帝刘奭了。但两国相交岂能儿戏，即使有一千个不情愿也只能看着一代佳人绝尘而去的俏丽背影。典籍记载的历史给后世的人们太多的想像空间，帝王的不义也让王昭君赚尽了民间的泪水。东晋文人葛洪在《西京杂记》中有一段十分精彩的故事，说当时宫庭画师毛延寿专职负责为皇宫佳丽作画以备皇帝选择。多数宫女为讨好画师纷纷施以钱财，唯昭君清高自傲，不为所动。这样的表现自然让手握宫女生死命运的画师“下笔很黑”，昭君自然也就失去了能够近侍天子的机会。据说事后，刘奭知道后，将毛延寿等一干画师处以极刑。这样的记载其可信度很值得怀疑，但民间的创造力却从侧面更加应证了帝王生活的腐朽与麻木。

中国古代历史上的和亲政策，肇源于汉王朝的开国之君刘邦。当时匈奴强而汉弱，每次匈奴重兵犯境，刘邦就会在宗室里选派子女远嫁过去，后来的继任者也都沿袭这种做法。

不可否认，这样苟且的方式换回了可贵的和平。和亲政策让汉初的休养生息得以顺利实施，文景盛世很快出现。这当中与那些肌白肤嫩，微风扶柳的宫室女子是分不开的。大汉王朝正是在这些貌美女子与匈奴单于翻滚的床席上和呕吐的酒桌边得到了发展的机会。今天我们可以把这种方式看作是一种隐忍，一种敌强我弱时的权衡，但却未免屈辱。千百年来唯鲁迅先生看得最透，他在《灯下漫笔》里一言蔽之：以美女作苟安的城堡。

王昭君走出了皇宫，成为了北方少数民族的第一夫人。朝廷封赠她为“宁胡阏氏”，这是一个明显带有歧视色彩的称谓，翻译过来就是，安抚胡人。这样的称谓既是对近邻的不尊重，也将昭君的国定婚姻定义成了一种任务。

20岁的昭君向暮色中的皇宫投下了深深的一瞥，便随着自己陌生的丈夫，驶向了茫茫大漠。其时，正值盛夏，处处水草丰美，马跃羊奔。善于骑射的匈奴人用自己最大热情来迎请这位阏氏。昭君与40岁的呼韩邪单于并辔而行，笑容可掬地检阅着自己的臣民。这位秭归山坳里的漂亮姑娘，终于在高原草坡上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爱情与幸福。我们很难体会昭君当时的心境，从深宫大院里走出，真实地得到了一份真实的爱情。一千五百年后一位叫徐祯卿的明代诗人写道，“单于犹解怜娇色，亲拂胡尘带笑看”，或多或少说出了昭君的心声吧！

中国历史上从未有哪一个女性受到的关注度能与王昭君相比，无数的典籍史料、评书小说、戏曲杂艺都将昭君作为最大素材进行赞扬和讴歌，其中络绎不绝的文人骚客七嘴八舌地抒情更是自成风景。

值得庆幸的是，这位匈奴首领对待昭君还很好，在爱情上给予了温柔，人格上给予了尊重。可惜，如此欢欣的生活却因单于的早逝而只维持了一年左右，夫亡子小，昭君悲拗欲绝。单于新亡，匈奴国内面临新的权利重组，呼韩邪的继承人，也就是呼韩邪与前妻所生的儿子——雕陶莫皋继位，号复株累单于。新单于继位第一件事就是将后妈纳为“阏氏”，自幼接受儒家文化的王昭君怎能接受得了。两种不同文化在种族伦理认知上的巨大差异引起的深刻碰撞集中体现在了昭君身上。她将援手伸向了朝廷，但回复却让人万念俱灰。《后汉书·南匈奴列传》记载：“成帝赦令从胡俗。”“从胡俗”，短短三个字，葬送了王昭君最后的希望。一个倔强的女子只有接受命运的安排，失魂落魄地走进了复株累单于精心布置的新房。

后世的人总是夸耀王昭君，如何以大局为重，远嫁和亲；又如何出于民族大义，忠君爱国……其实，又有多少人知晓，远嫁，实属迫不得已。王安石写过两首《明妃曲》，其中一句说：“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前因后果，足以解释王昭君出人意料的举动。据说，昭君的兄弟沾了姐姐的光，因“和亲之功”，他被汉室封为“侯爵”。

昭君在匈奴共育有一子两女，受到匈奴人民的爱戴和尊崇。王昭君决绝地西行，让西汉与南匈奴相安无事，互不滋扰。因为王昭君作为“阏氏”的特殊地位，双方的太平景象居然维持了将近半个世纪，直到王莽篡政才告“崩盘”。难怪有人把王昭君与西汉名将霍去病相提并论。“边城晏闭，牛马布野。三世无犬吠之警，黎庶忘干戈之役。”这种局面，是王昭君毕生最有力、最得意的一笔。仅此一笔，足以青史标名，万古流芳。

只是遗憾，后世的旌表无助于不幸的婚姻。公元20年，复株累单于病逝。幸好，再没人迫使她改嫁，她也再没有指望朝廷能够让她回家。人海沧沧，孤心茫茫，寡居一年后，一代奇女子风逝草原。那年她33岁。

可怜的女子，16岁离开故乡就再未回过，20岁深居大漠，从此再未走出。黄河边，青山下。昭君墓上，凉风冷月。

起风了。

这大漠的风啊吹了多少年，吹枯了长城脚下的漫漫黄草，吹散了丝绸商道上的悠悠驼铃。昭君的身影却仍旧眼前！这方青冢之下真是昭君最后的归宿么？无垠的草原，浩瀚的天空啊，请你们翻动相隔千年的历史，让那张芳华百代的面孔，让那段光照岁月的历史，让那个自珍自爱，决绝特立的女子在这片草原上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