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庆和
导读:
我和莲儿一同照水的那个晚上,紧紧拥抱在一起。我第一次嗅到了少女芳香的体香。初中毕业后,莲儿当了真正的农民,后来远嫁河南并死在异乡。莲儿悲苦的命运是中国广大农民的缩影。
少女莲儿
我和莲儿都参加了那次的照水工作。那晚,莲儿穿着一件红色毛衣,手里拿着电筒,踏着露珠,行走在山间小路上。夜晚,月亮高挂天空,地上的水渠流水不停地向前流淌。该堵的漏已经堵好了,该筑的土坎也筑好了,我们几组人马汇聚在一处山坡上,看月亮,数星星,唱歌儿,讲笑话。
一个叫庆生的、年龄长我们几岁的青年正与村里的一位叫娟的姑娘谈恋爱,他想在姑娘面前露一手,讲起了故事。他说,有一次,夜晚回家,经过村里的坟地,黑灯瞎火的,心里很害怕,看见前面走着一个人,就想追上他,和他一起走,好给自己壮胆。我追得快,他也走得快。走啊走啊,我老是追不上,再追,转过一个石包,那人就不见了,正在犹豫不决,突然,有人仿佛在我的后背上拍了我一下。说到这儿,他卖了个关子,问,你们猜猜,是什么家伙在拍我?乖小伙回答说,是狼。乖小伙是村里的一个小帅哥,是我的小学同学,比我们长两岁,他和娟同年,也想和娟好,因而他就抢先回答这个问题。
娟说,我的妈,我们这里有狼,好害怕哟。
乖小伙说,我听我爸说过,狼要吃人,会从后面用前爪拍人的肩膀,一般人意想不到是狼,以为是个熟人,就会回头看。狼就会趁机张开大口咬人的脖子。
庆生说,去你的,我要是遇见了狼,还不被狼咬来吃了,哪会还在这里给你们这些娃娃讲故事?我再讲细一点,你们再猜。他说,那天漆黑,我从狮子村回家,走在田坎上,明明看见一个人在前面走,仿佛那个人的嘴里还含着烟,火光一闪一闪的。我本来胆子够大的,可是要路过那片坟地,脑袋就有些发麻,就想找一个伴一道走,我才追了上去。奇怪的是,要追到时,那火光熄灭了,人影也不见了,好像和我躲猫猫似的。
娟说,是人,那是个熟人,和你闹着玩。
庆生说,真是个人就对了。当时我回头一望,一个披头散发的人,吐着长长的舌头,瞪着两只灯笼大的眼睛,向我发出嘿嘿的笑声。我吓傻了,大叫起来:鬼来了!鬼来了!
故事刚讲到这里,几个胆小的女孩子吓得大叫起来。坐在庆生旁边的娟,慌忙抱住庆生:哎呀,我怕!
莲儿也在我旁边,也吓着了,一把抱住我大叫起来,我也借势倒在她的身上。坡下是一坡胡豆地,我们抱着往下滚,将那片胡豆地辗成了绿色的绒毯。娟和庆生滚得好远,久久不肯起来。笑声和快乐在这个月色洒满山坡的夜晚,显得格外响亮,水渠的水流得格外清脆。我和莲儿抱得紧紧的,直到笑得肚子隐隐发痛后才起身。没有亲吻,但双方都感受到对方的体香非常温暖。
后来庆生说,白天他路过坟地,发现那儿有块新立的墓碑,墓碑边长着一根披头散发的柳树。他自己把自己吓坏了。
童心无邪,纯洁而有趣。
我们渐渐长大了。
莲儿初中毕业后就当了真正的农民,我还在城里读书。冬天来临,村里的农活相对较少。莲儿的哥哥早已安家,姐姐已经出嫁。父母都年过五十。挣钱养家也成了莲儿的自觉行动。虽然她还是个女孩子,挣钱并不是她必须承担的家庭责任,可她却勇于担负起这个重任。那年冬天,几乎每天天不亮她就扛着一根扁担,踩着霜花,大步流星地进城。我上学较早,在路上与她同行,得知她进城做小工后,心里也暖洋洋的,也想和她进城做小工,于是对她说,帮我找个活路做。她笑了笑说,你是个书生,好好读书吧,做什么小工?我说,你笑话我?难道我只会读书,不会挣钱?我还说,我当然要读书,星期天放假,做一天,行吗?她见我说的是真的,不像开玩笑,就说,好吧,我试试。
星期天,我扛着一根扁担,扁担上拴着两根麻绳,跟着她进城。我们走在大路上,涉过流水沟,翻过白猫梁,绕过双包子,走进沙河子。
沙河子是万县县城所在地,位于天子城西坡下,一条叫苎溪河的小河穿镇而过。我们走街串巷,走进一个建筑工地。在那个木板搭成的工棚里,她找到一个老头,亲切地对那个老头说,大爷,我家自留地里挖的几个地瓜和红苕,是沙地里长的,很甜,您尝尝鲜。大爷说,莲儿,你拿什么东西嘛,你们农村够苦的了。莲儿说,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一定得收。莲儿还说,大爷你还得帮我的忙,再给一个做工的名额。莲儿指着我说,他是我们村的,就做一天。那位大爷说,这娃儿还小,恐怕做不下来,再说,工地名额都满了。莲儿说,他还在读书,你帮帮忙,让他挣几个学费钱。莲儿苦口婆心的说,感动了那位大爷,大爷说,那就去挑石、挑沙吧。
我们做工的工地是在县粮食局,要修一幢房子。莲儿告诉我,她有次进城上公粮时和这位大爷认识了,粮食局要建粮库,莲儿就找到这位管理工地的大爷做小工。她的具体工作就是管理工具和设备。照看建筑材料,工作较为轻松。莲儿给我找来撮箕,把绳子给我拴好,给我指了指工地上那些堆放好的石头,说,就捡那样的石头,太大的要不得,小的多了也不行,大小要间搭,不然不合格,工地不收,那么你就白干了。
我要捡的石头,是工地用来倒预制板和房屋圈梁用的,要到苎溪河里捡,装满撮箕后就挑到工地过磅。
河道弯曲,河水潺潺。挑石头的人来来往往。那些石头有的露在沙滩,有的泡在水里。露在沙滩的石头好捡一些,但没有那么多,而有的石头是嵌在沙子里的,就得用手指扣。双手扣石头,弯腰捡石头,肩上挑石头,没有休息,只有酸痛。从河坝到工地,要爬一条长长弯曲的小路和梯坎。百余斤的石头压在肩上感到很沉。尤其是下午后肚子感到很饿,腿脚无力,但我仍然咬着牙坚持,多挑一担石头。已经到了下午六点了,工地下工的钟声敲响了,我挑的那担石头还在半途中。莲儿已经下班,看见我后她从公路走下河滩,帮我把那担石头挑到了工地。那天,我挣了二元零六分钱。当然这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其中有莲儿的心血和帮助。
中国搞阶级斗争为纲和政治挂帅的把戏,把中国农村搞得肚皮唱空城计,锅儿吊起做钟敲,挨冻受饿的农民到处可见。一位长相英俊的河南小伙在村里一位长辈的引见下,走进了莲儿家,对莲儿的父母说,给你的女儿放条生路吧,于是莲儿的双亲抹下一把泪水后,让那个河南人带走了莲儿。
莲儿离开村子的那天是在晚上,我站在村口前的竹林下,望着星火点点的万县城,听着汽嘀鸣叫的轮船起航声,默默祝福那个不到18岁的莲儿走向光明,在陌生的土地上过上美好的生活。
高中毕业了,大学停止直接从学校招生,我作为回乡知青从城里回到农村当了农民。那年流水小学聘请我当代课老师。那天,我放学回家,在家里批改学生作业。随着一股清风,莲儿像仙女下凡似地走进了我的家。家还是过去的家,人却长变了,“长高了”。莲儿看看我的家又看看我后说。
我也看看莲儿,她穿着一件花呢外套,脚上穿的黑皮鞋,眉毛如柳叶飞扬,两只又大又黑的眼睛,白皙的面孔,脸上停放着两朵红晕,脸上的两个酒窝还是那样迷人。雪白的牙齿更加光洁。较之出嫁前,她的胸脯丰满了许多,皮肤也呈现一种羊脂般的光泽,远嫁河南并没有让她褪掉身上的青春光泽,两个酒窝里似乎盛满着她的魅力和气质。她抱着一个可爱的儿子,要他给我喊叔叔。莲儿的突然造访,使我有些手足无措,举止行为都有些僵硬。我并不知道她何时从河南回到家乡,更不知她要来我的家。手忙脚乱中,我抓过一条长板凳请她坐。向她说了几句客套话。她也问了我的现在的情况,我说当代课老师。她说,好哇,教书育人,你有出息了。我不爱应酬,尤其不喜欢逗小孩。我掏出二元钱给莲儿,说你走时,我也没有来送你,这个钱给你孩子,买个玩具,算是我的心意。莲儿不接,把钱放在桌子上,说河南比四川经济要好得多,你留着自己用。你挣钱不易。我说,我现在有钱了,每月有24元钱的代课工资,队里还记工分。
我们谈了好一会儿后,她母亲喊她吃晚饭了。临走,她从随带的提袋里掏出两袋大红枣放在桌上说,回来没有买东西,河南大红枣,你尝尝。她走了,我心里感觉很空。抓起红枣嚼了一颗,嘴里很甜,可心里很苦,还有些酸。还想到一幅对联:莲子心中苦,梨儿腹中酸。
一别之后,思念未断。她回到河南。我也离开家乡到高原,几年再回胡家坪。在院坝里碰到莲儿的母亲,她坐在院坝晒着冬日的阳光,懒洋洋的,眯着眼睛。我喊了声大娘,她抬起头,不冷不热的问了一句,你回来了,好好好!从她的嘴里,我得知了莲儿的不幸:她患癌症去世,把骨灰和对故乡的思念全都留在了异乡的土地上。
可能是思念异乡的女儿,可能是生老病死的自然规律不可抗拒,莲儿的父母也在莲儿去世不久离开人世。白发人送黑发人。黑发人没有享受到改革开放的成果,白发人也没有享受到晚年幸福,面对这样的结局,我竟然在一个深夜哽咽起来。面对妻子的询问,我当然不能说是梦见了莲儿,只是说做了一个恶梦。不久,我请假到内地,去了成都市的新都桂湖和宝光寺,对友人说去朝拜18罗汉,实际上是用那架数码相机,拍摄莲藕、荷花。夏天的新都桂湖,莲花成片,有的举着头,有的含笑怒放,飘扬着一池荷香。我还走到池边,避开管理人员,撕下二片花辨,放入水中,伸出手,浇上几滴水,让花瓣向池中飘去。
为搞清莲字的准确意思,我查了《新华字典》,其解释是:多年生草本植物,生在浅水中,地下茎肥而长,有节,叶子圆形,花大,淡红色或白色,地下茎叫藕。种子叫莲子,可以吃。(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