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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5月11日 星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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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言·意象·维度
次仁罗布小说集 《放生羊》的叙事策略
2017-05-11

■卫晨

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将西藏民众的生活图景铺展开来,以直面现实与人生欲望的情态书写当地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与世俗心理,以虔诚的信仰讲述当代藏民的内心渴望与救赎故事,还原一个真实的西藏并思考藏人在现代文明发展的现状中,如何重塑信仰、摆脱精神困境、迈向未来,这就是藏族作家次仁罗布的小说集《放生羊》带给我的深切感受。而根植于藏文化的土壤中,以藏式语言营造出极具民族韵味的叙事环境,通过特定的文化意象,寄托隐喻的深意并搭建内外、虚实等多重维度,探寻藏人内心世界的叙事策略,更令我过目难忘。

1

象声与音译:藏域风情的环境营造

语言学中“语义场”指的是把相互关联的词汇组织起来的系统,根据这一理论,任何民族的语言词汇系统及其构成成分都会受到其民族文化的制约和影响。次仁罗布通过对词汇的选择,努力构建藏语的语义场,营造具有藏域风情的叙事环境,使得叙事语言更贴近藏民生活,表达更原汁原味。

次仁罗布的小说中,擅长使用象声词描绘景物,这样的词汇选择符合藏语表达习惯,使书写接近于藏族人的口头表达方式,也将写作变成了娓娓讲述,使叙述充满韵律与美感。短篇小说《放生羊》中的象声词一共有二十余个之多,远超同等篇幅汉语小说的一般表达,并且将象声词与藏地特有意象相结合,如工匠“叮叮咣咣”地刻玛尼石,老人“嗡嗡”地念经声,朝圣者“嚓啦嚓啦”地匍匐,羊把油炸果子“嚓嚓”地嚼碎等,营造出鲜活、浓重的生活气息,以及藏地特有的神圣与静谧感。《尘网》通篇使用象声词21处,譬如开篇描写夏季的雷雨,雨点“噼里啪啦”地砸来、从屋顶“哗哗”地滚落、雨停后笕槽里滴下“滴沥滴沥”的水珠。作者借助象声词还原了一场大雨的经过,反衬出环境以及人物心理的寂静。《传说》使用象声词共有18处,其中有一段描写传奇侏儒与铁塔般的康巴酒客打斗的场景,康巴人抽刀的“咝铃”声、石块落地的“啪嗒”声、看客“哈哈”大笑声、刀子断裂的“咯嗒”声、侏儒“噔噔噔”地上前进攻。一场精彩激烈的打斗通过象声词呈现出来,使读者产生身临其境的紧张感。通过大量使用象声词,作者建构出的西藏不再是景物的符号化堆砌,而是富有声音的、真实可感的生活图景。当然,一些象声词的使用也区别于一般的叙事习惯。如《放生羊》结尾处,朝圣的放生羊走在朝阳中,“金光哗啦啦地撒落下来,前面的道路霎时一片金灿灿”。在我们惯常认识中,一般不会以“哗啦啦”来描写晨光;作者另类的表达强调了阳光的强烈,以高原特有的耀眼光芒烘托了佛国圣地的环境,愈发凸显了“似一朵盛开的白莲”的放生羊的圣洁与灵性。《尘网》中以“嘀铃铃”铃声一般美妙的声音形容女人解手,表现鳏居多年的主人公对年轻面庞的渴望,暗含反讽。《绿度母》中写好赌的祖辈在麻将桌上听家产被“乒乒乓乓”地分割,既描述打麻将的声音,又能使人联想到债主粗暴地上门搬东西的场景,颇为形象。

次仁罗布也习惯于使用藏语词汇的音译词,力图在汉语写作中营造出藏语语义场,给读者带来藏文化的语境和氛围。对于西藏本土词汇,作者通常直接音译为汉语,如多篇小说中所写到的虔诚信徒烧“斯乙”、转“林廓”的宗教仪式等就是如此。《德剁》的开篇,作者特意援引《藏汉大辞典》中的词条“德剁:浪荡僧”加以解释说明,从而保留德剁这一称呼;《界》中将主人公生活的地点直接按照藏语读音写作“龙扎谿卡”,并没有按照汉语习惯意译为龙扎庄园。对于外来词语,则按照藏语发音来书写,如《阿米日嘎》中以“阿米日嘎”来指代美国,贡布为自家种牛来自“阿米日嘎”而自矜不已,村民认为“阿米日嘎”人结实、牛也壮实等描写,体现了藏民对外来科技文明的艳羡乃至敬畏。作者在叙述中加入这些“非正常”词汇,使读者看到了外来文化涌入、陌生词汇冲击下,藏语的杂糅处境和更新的现象,这也是藏民淳朴、封闭的原生状况最真实的反映。

符合藏语习惯的口语化、生活化的表达遵循了西藏民间口头文学的传统,为所叙事件增添了口耳相授的传承感,使作者的叙事也更加灵动、真实,也使作品更呈现出民族特色和质感。

2

映射与隐喻:意旨遥深的意象内涵

次仁罗布的小说中,常借用特定意象来表达创作主题。这其中,既有“网”“界”“绿度母”这些佛教意象,也不乏甜茶、藏面等鲜明的藏区生活意象。这些富有特定内涵的意象是民族文化的符号,也寄寓着作者的深层蕴意。

《放生羊》中隐喻的使用,不仅仅停留在修辞的表层,而是延伸到文化心理层面,在现实社会的体验中融入了生命的寓言。《尘网》中跛子郑堆的一生便如坠入一张大网,与豁嘴女儿相爱,却受到其寡妇母亲的诱惑,从而开始一段极度厌恶又无法摆脱的婚姻。老妻去世后,偶然的机缘使他遇到了年轻的外乡女人,这段爱情使他焕发青春,但又迫于舆论压力而夭折。跛子沉寂十几载,直到年迈衰老,才与酒馆里的女人结婚,并留下遗腹子后安然离世。小说一方面呼唤以世间之爱对抗苦难与孤独,“有了爱什么都不惧怕了”;另一方面却以悲凉的笔触写尽尘世的作弄牵强之爱、求而不得之爱、绝望放肆之爱。跛子前半生在作茧自缚,偿还酒后乱性的沉重代价;后半生也没能逃出世俗情感的网,两次以年轻的容颜滋润自己干涸的生活,一如寡妇当年。跛子最后一段爱情看似超越世俗、不惧他人目光,但在很大程度上依然是为了世俗观念中的香火延续,避免像老画匠一般孑然离世。小说以跛子的去世结尾,他的一生结束了,故事却依旧留白,或许酒馆女人会成为另一个“寡妇”,遗腹子成为另一个“豁嘴女儿”,另一辈人继续挣扎在“尘网”中,命运的轮回谁也逃不脱。尘世这张网,牢牢网住了跛子,也折射出世人劳苦无奈的宿命。

茶馆与酒馆是次仁罗布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两处与藏民生活息息相关的场所,茶馆通常是藏民每日转经的歇脚处(《放生羊》),而酒馆则是他们谈天说地的社交场所(《传说》)。茶馆与酒馆正代表了西藏现存的新旧两种思想理念,或者说文化状态。茶馆中的客人大多保持了老辈人的谦和、善良,也保持着固有的生活习惯,在茶馆倒茶揉糌粑;而酒馆中多是接触过新事物、思想眼界更为开阔的年轻人,他们甚至抛弃了青稞酒,愿意选择外来的啤酒。正如作品所写:“现在的乡下人全都改喝啤酒、打麻将呢。”(《传说》)酒馆的隐喻,反映出不同文化的传入、新思想的渗透对西藏社会造成的冲击。作者含蓄地表达了藏族人在面对现代文明侵入时,内心所产生的焦虑和隐忧。小说中多次写到传统的西藏人在现代文明侵袭下内心质变,走向物质、浮躁的一面。《界》中庄园主的少爷沉溺于拉萨的酒馆,变成一事无成的败家子。《秋夜》中沉默寡言的次塔用外出打工挣来的钱开了酒馆,镇里人每日聚集于此闲谈。镇子经济发展,藏民物质生活丰富,结果却是次塔丧失了纯朴的本心,令人哀叹“次塔变了,村里的年轻人也变了,他们着了魔地要去赚钱”。

再者就是“拉萨”这一意象,作为西藏首府,现代文明的接受前沿,拉萨在作者笔下固然繁华,但却显得冰冷无情。《神授》中说唱艺人受邀到拉萨录音,遭遇了“面无表情”不耐烦的工作人员,问路被骗钱。《罗孜的船夫》里船夫初到拉萨,喧嚣的城市令他迷失,城里人趾高气扬、毫不友善。在他看来,荒僻落后的罗孜“没有骚扰,没有歧视,没有冷眼”,才是心灵的归宿地。作者并不是一味地排斥外来文明和现代生活,而是旨在思考面对外部世界的一系列变化,如何守住精神世界,传承文化传统的精华,保持内心的纯净。这个问题也是《罗孜的船夫》中父女两代人的争执的焦点,女儿去拉萨追求繁华舒适的生活固然没错,但罗孜荒凉的渡口依然需要甘守寂寞的船夫。

次仁罗布对现代文明涌入西藏的思考,既立足于藏民族的现实境遇,也关照了当前人类的精神困境。《焚》中女主人公维色靠啤酒、香槟打发离婚后寂寞的日子,但当她处于发廊、酒吧、舞厅林立的灯火通明的现代化街道,“嘈杂的音乐声,或人群的喧嚣,或汽车的轰鸣,都无法驱逐她内心深处的孤独”。最后,“她站在路口不知道要往哪里去”。维色的出路,亦是现代社会中人的出路,作者不断追寻和反思,处于物质条件过剩下的精神荒漠中,人类怎样完成信仰的重塑与精神的回归。

3

独白与梦境:亦真亦幻的叙事空间

次仁罗布惯常通过外在—内在、现实—梦境等不同维度的转换,来完成叙事、刻画人物。这种书写方式带有口头文学和神灵崇拜的西藏本色,有助于展现藏民真实的心理活动和精神世界。场景的虚实交错,营造出亦真亦幻的叙事空间,使作者笔下的西藏往事蒙上了神秘色彩。

作者的叙事不断从叙述者视角转换为主人公自语式的独白,叙事者的讲述客观全面,内心独白则热烈真实。小说《德剁》描写僧人与藏兵的械斗,叙事视角不断在“嘉央”与“我”之间转换,“嘉央”以宏观的角度交代事件背景和经过,“我”负责事件中的慢镜头和特写。“风,卷着腥味潜入我的鼻孔,让我心里很受用。踩在黏稠的血上,我的脚底阵阵热乎”,“我”对切身经历的独白使得叙事更为真实、富有画面感。“嘉央”失去知觉后再次以“我”的口吻插入回忆,反映农奴生活的苦难,以及主人公对自由无拘生活的向往。在整个事件中,以主人公为代表的僧众并不了解内情,他们依然漫无目的地嗜血杀戮;作为混战中的一枚棋子,主人公也有梦想,即希望成为一个“不要命”“了不起”的德剁。双重的叙事视角拼凑出一个完整的故事,并将小人物塑造得丰满感人。《神授》中放牧娃“亚尔杰”得到神的启示,成为格萨尔王故事的说唱者。神秘力量的获得过程由“我”亲自讲述,“我”的脱胎换骨、受想行识都通过独白来呈现,舒缓的呢喃像是与自然的对话、向上天的祷告。“一切太神奇了,我能听懂花草的声音”“那种快乐和冲动,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述”,“神授”过程的超自然、神性以独白的方式表达,凸显了藏民的宗教信仰和独特心理。《界》中的“我”分别代表了管家、女佣查斯、查斯出家的儿子多佩,他们分别在适当的时候出现,以独白的方式反映人物心理活动,补全叙事中省略的成份。查斯和多佩这对母子,表面看来母亲自私,希望儿子放弃前程,还俗回到她身边,甚至愚昧地毒害亲子;儿子冷漠,无视母亲的需求,一心皈依三宝。然而通过独白对人物心理的刻画,可以看出母亲对儿子的依恋不舍,儿子对母亲的苦心引导、以身说法。人物复杂的心路历程、泣血的呼唤都在独白中呈现,作者的叙事镜头直击内心,进行放大的关照。

除了内心意识的流动,作者还通过对梦境的引入和运用,达到叙事空间的亦真亦幻。《神授》中亚尔杰的“神授”过程在梦中完成,《放生羊》中年扎老人以“放生羊”救赎梦中苦难的妻子。次仁罗布通过对梦境的细致描绘,反映西藏人对于灵魂的观念和虔诚信仰,也与小说精神回归的主题十分契合。《前方有人等她》中夏辜老太婆堪称道德楷模,拥有善良、诚实、仁慈等一切美好品德。然而,她当上国家干部的子女却贪得无厌,甚至因挪用公款而锒铛入狱。她无法理解世道改变、人心不古,“我们的生活虽然有些艰难,但永远都不缺爱。现在的时日,想吃什么穿什么都有,人却不知道怎么去爱人,去宽容人了”,“仅仅隔一代人就差别这么大吗”。她在迷茫中时常回忆往事,缅怀她早逝的丈夫,那个勤劳正直的裁缝。回忆和梦境串插在叙事中,时空不停转换。在夏辜老太婆的梦境里,丈夫顿丹换鞋、喝茶,如日常生活一般真切,更理解她的苦闷,体谅她的难处。温馨的梦境抚慰她饱受折磨的灵魂,给予她久违的平静。现实的苦闷与梦中的温情形成鲜明对比,梦中对于过去生活的叙述也反衬出现在社会出现的种种问题。她最终选择追随梦中的顿丹,“用干瘪的手拔掉了插在鼻孔里的氧气管,再把输液的针管从手上拆掉,闭上了眼睛”。对于社会现状,她不能接受更无力改变,只能走向梦中的精神家园,与复杂的现代社会做出彻底的断绝。面对现代化进程中,人类社会道德沦丧、精神缺失的现状,作者编织梦境进行灵魂救赎,最后通过断离实现精神回归。不论是独白还是梦境,都是人物心灵深处的剖析,是作家对心理层面的关注。

总之,西藏化了的语言营造了极具民族风情的叙事环境,富有隐喻意义的意象和多维度的叙事空间拓展了作品的广度和深度,而我们也在次仁罗布的小说中真切感受到他对当今藏人精神现实的细致勾勒,对美好人性的热切赞扬与心灵的洗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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