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凌 古往今来,因各种原因导致的民系、族群、部落的人口迁徙流动,最后都会成为文化传播媒介,无论是湖广填四川,还是客家人从中原到南方,都是如此。 福建龙岩的永定土楼就是自称为“河洛郎”的客家人卓然超群的文化见证。 从永定的山地丘陵远眺,23000多座或方、或圆,呈五角形、八角形、日字形、回字形的土楼尽收眼底,一个土楼就是一个世界。它们像陨落的飞碟,遗世独立却又彼此联系,坚不可摧又有着温柔的出口。直到今天,我都无法忘记土楼给我的强烈震撼,冷战时期,它曾被西方国家认为是我国的核反应堆。客家人历史上的六次大迁移早已化为文字消匿于史书,唯土楼在我们的视线里无声地述说着客家儿女的旷世磨难与薪火相传。 旅行的意义在于发现和解惑。没有急于走进著名的“承启楼”,先在前面坝子里的茶叶摊点歇脚,意在听听客家人的声音。卖茶的老板姓江,年过四旬,温文尔雅,是当地乡村小学的教师,平时上课,寒暑假就卖自己做的乌龙茶。“外地人说土楼像飞碟,确实有点像。其实,它是迁徙的产物”。他笑着告诉我,客家人的第一次南迁是在秦朝。公元前221年,秦始皇统一中国,为了政治和军事的需要,先后“南征百越”“南戍五岭”,两批南下的秦兵留在福建、广东、江西等地,成为首批客家人。最后一次是太平天国时期,后来的迁徙主要是为了躲避瘟疫和战乱。永定客家人的先民本来只想在南方暂时客住一段时间,但慢慢地也就习惯了。他们开垦田地,养牲畜,从暂时的客住到长久的家居,同时把中原文化传承下来。客家人、河洛郎,顾名思义,在血脉和骨子里,他们依然深深眷恋着中原的故乡河洛(即以河南洛阳为中心的洛河流域)。 站在承启楼土黄色的墙角根儿,人显得极其渺小。一个圆滚滚、冷冰冰的巨大“飞碟”,除了屋檐下几个小小的窗眼外,只有一个大门。几千年前,客家人扶老携幼,跋山涉水,历经千辛万苦,到中原以南的蛮荒之地过日子。他们逢山开路,遇水架桥,还要抵御当地人的欺生和野兽的袭击。深刻的防御之心,激发了人的智慧,他们以家族为中心,设计出“小型社区”土楼,几百户、几代人同住一个楼,紧紧地抱成一团,共同抵御外敌、延绵家族,和睦友爱的传统便代代相传下来。据说,直到今天,土楼里群体观念依然极强,鲜见吵嘴打架的。 怀着一种敬仰之情,跨进“承启楼”的大门,这是福建土楼中建筑规模最大的“土楼王”,中国民居系列邮票曾以它为图案,在日本得过奖。“承启楼”的走廊周长约二百米,外墙周长近两千米,土石夯筑,牢固如石。进了门才知道,里面居然是个大世界,住着近千人,热闹非凡。四百多个密密麻麻的小房间分四层,一层叠一层套成四个圆,圈圈相扣,构造工艺相当精巧。从外面看,土楼是圆形的,但里面所有的房间都方方正正,并无异形房,扇形弓弦力学在建筑上的巧妙运用,实在让人匪夷所思。民间有歌:“高四层,楼四圈,上上下下四百间;圆中圆,圈套圈,历经沧桑三百年”,非常形象地描绘了它的内观。 客家人尊崇儒学。所以看土楼,要去感受儒家的大同思想,才有意义。土楼里的雕梁画栋,楹联牌匾,无一不浸润着深厚的儒家理念。重门上方挂着一块匾,上 书“笔花庐”,字体清秀俊逸,为时任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所题,寓意为“妙笔生花之庐”。秉承“振纲立纪,成德达材”的祖训,世代尊儒的承启楼,极其重视家风门风,潜心好学蔚然成风,乾隆以来的一百多年里,出了32名进士、举人,当代也有多名博士、硕士走出土楼大门,人才遍及国内和东南亚各国,在海内外商界亦有不乏成功者。 现代人喜欢至简、疏离,住在一个小区,却是门对门,老死不相往来。客家人几代同居一处,难道不嫌聒噪吗?一面思忖,一面环顾四周。从心理学上讲,居住的环境与人的性格有着直接联系。从外面看,偌大一个土楼,像玻璃弹珠般找不到一丝缝隙,必定要敲碎了,才能探索它内在的化学性质或物理属性。土楼内的地面由圆石铺就,拼成八卦图案,经过几百年走动,这些圆石被磨砺得油光亮滑。院子里有摆摊卖货的,炒菜做饭的,挑水洗衣的,小孩子自已玩乐,老人们抽旱烟、晒太阳,浓浓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他们表情恬淡,讲话文明,亲和又善于倾听,从不打断别人的话头,面对络绎不绝的游客,并不声嘶力竭地拼命拉客买东西,这大概就是“土楼性格”吧。如果我们都能像土楼人一样弘扬传统儒学里最积极的一面,这个社会该减掉多少戾气啊。 穿过底楼的巷子,深入到到土楼里层,一家人门上的对联解答了心中的疑问:“一本所生,亲疏无多,何必太分你我;共楼居住,出入相见,最重法理人伦”。仁义、礼智、忠信、孝悌,便是支撑客家民系得以绵延大同的核心佐证。纯客家县的永定,被台湾客家族群视为精神原乡。“泰国(前)总理他信、英拉就是我们客家人!”叼着烟杆的老大爷操着浓重的闽音,语气友好而自豪。 人到世上走一遭,衣食住行不可或缺。风餐露宿,居无定所,是一种悲哀,所以修房子是地球人的大事儿,老百姓为了修一座房子,倾尽所有家财,债台高筑不是件稀罕事。房价始终居高不下,房奴丛生成为社会问题,在当下也稀松平常。不过再难,寻常人家修房子总还上升不到“工程”的高度上去。但土楼是工程,而且是浩大的工程,修个房最短十几年,最长几十年,单从工期长短上,说它是世界之最绝不夸张。“承启楼”从明崇祯年间破土奠基,三代人经过八十一年的努力奋斗,至清康熙年间终于竣工建成。只有抚摸过土楼的泥墙,建房造屋的艰难曲折才会让人有切肤之感,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修房子”。 出了承启楼,去买了客家人自己做的乌龙茶。外观虽不好看,但是一杯恬淡,两杯甘醇,三杯浓厚,味道在一沏一泡中慢慢显出层次来,非常耐品,恍如土楼的层层圆环,每一层各有意境。客家茶文化,也是中原主流文化和南方土著文化的杂糅交融,其历史源远流长,这段掌故也跟土楼一样别有洞天。 再次走上永定的丘陵,回首凝视那两万多座密密麻麻的土楼,打心眼里感佩人的无限创造力。有“东方犹太人”之称的客家人,用一双巧手,把自己的住房建成了中国古建筑的一朵奇葩,全世界独一无二的文化遗产,让人叹为观止。“眼底人人是客,脚跟处处为家”,要溯源客家人的迁徙史诗,土楼就是解读密码。这部史诗是一个长长的故事,它是完整的,不独立成篇,从远古到当下,每个土楼中人都在续写,从未间断。 乡关何处?客家人远离中原,承启着儒家思想的精髓,又创造传播了独特的客家文化,他们内心深处的原乡,已渐渐摒弃在历史中,如今,土楼就是家,就是故里。 |